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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熹始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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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始二十三年,高阳不歇,悬挂东宫之上。

初春的阳晖仍带有余冬的寒,洒在裹得严实的宫人身上,不暖和,却又压得眼下阴影重重,与散不尽的青黑相伴。

行走间,宫人莫敢低声细语,托着的案几上乌黑药汤。

埋入炭盆的金丝炭堆成一座又一重的山,连灰都洒落盆边。跪守的宫人,用浸湿的锦帕擦拭一遍又一遍。

无人敢言语,他们低敛眉目,将自己缩进角落,缩进阴影。

细碎的咳嗽声再次袭来,未响彻整个宫室,只在内室,如逸不开的烟云随意,却惹得他们再次匍匐。

“殿下,用点吧。”

眉头紧缩,几连成一条线,李公公端来新送的汤药,低声与谢知珩说。

冬缠的寒意侵袭上身,谢知珩这咳嗽持续了将近半月。

太医令早为他诊了脉,道此病于他无碍,只需服药几日便可。

又叮嘱,不得再亏空精力,得好好休息,养养冬日散去的神。

最重要的一环,太医令不敢与谢知珩说,可在李公公的强力劝服下,才出口。

太医令:“还请殿下,宽慰心神,不可再受昨日牵扯。”

无力而瘫软在床榻间,谢知珩揪紧垂落的纱帘,许久未言,骇得太医令跪地不起,怕惹怒了他。

宫人跪匐的动作不满,乌压压的一片,落在谢知珩眸眼中,倒像逼迫他坠入深渊的漫长队伍。

龙纹玉璧搁着掌心痛,触感的温热都比谢知珩高些,甚至到要烫伤他的程度。

谢知珩咬咬唇,喉咙里挤出几句话:“退下吧。”

如获重释,太医令告辞后,忙拉着药童走出东宫。

太医令走,可满地的宫人未起,谢知珩偏头不愿看向他们,再次重复:“你们也退下吧。”

宫人听此又惊又喜,可又怕,他们先是热泪盈眶看了李公公一眼,后不敢耽误半分,后退着离了内室。

偌大的寝室内,只谢知珩,与伺候他许久的李公公。

谢知珩靠着床柱,哑声问:“你怎还不退下。”

寒病没吞他太多精气神,是自个不再硬挺,尾调衰弱,又轻,融入纱帘。

“臣得陪着殿下。”李公公回。

谢知珩眸光溃散,陷入透不进光的黝黑里:“陪着?你能陪孤多久,瞧你那老身板,没得几年就死了吧。”

确实,李公公而立之年被天后派到谢知珩旁,从他能落地走路,到如今执掌王朝,陪伴的时月不输帝后。

可同时,他也衰老许久。

“是没几年,可臣想看殿下走太极殿,想看殿下泰山封禅,想唤殿下一声,陛下。”

谢知珩侧头未回,本就冷白的肤色,因病更显,毫无血色,几乎可瞧得脖颈处暴露的青筋,万分脆弱。

未束发,垂落杂乱的发丝游走在锁骨处,像捆住他的黑绳,掐住脖颈,步步逼紧。

连呼吸,都轻了太多。

“臣能看到吗?看到殿下登基的那一日。”

李公公又问,似乎将此作为夙愿,同谢知珩一道又一道说着,说着人几乎要烦。

“你可知,孤要登位,是要当今逝去的!”

李公公:“臣知道,臣比谁更清楚。”

“既然如此,孤现在便去弑父,明日即刻登基,让你这老不死的活不过三日!”谢知珩恶狠狠道,咬牙切齿,磨牙的声音细细碎碎,却又非无。

李公公将那碗汤药端到谢知珩面前,笑说:“那殿下先喝完药,喝了这碗,臣就去唤羽林卫统领,立刻包围艳阳宫。礼部那儿,圣人早早为殿下备好登基的仪仗,明日不算慢,赶得来。”

他说的,谢知珩都无奈轻笑了会儿,低垂眼睫:“你啊,不用这么快,慢步春不是早给人灌下。”

“瞧臣说的,怎可让殿下承了那弑父的罪,圣人可是极不愿殿下,在史书留得这罪名。”

李公公轻打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说话失礼。

见谢知珩饮下汤药,不复方才低沉抑郁,李公公收来空碗,到外间使人传膳。

早早热着的膳食一人一人的端来,将圆桌铺得满满。

有人试毒时,李公公已为谢知珩穿好衣裳,今日不见诸臣,便未着太子袍服,只套了件常服。

处病中,谢知珩胃口不好,只用了几口,便挥手让人拿走。

李公公担忧不愿,但还是遵从,只是让人送来谢知珩喜用的糕点,摆在他手旁。

“外头怎又闹?”

撑起精神,批阅奏折时,谢知珩听到外间的声音。

太监跑来,李公公才知道,告与谢知珩:“是小殿下,今日大抵晕觉,困魇,哭着找殿下。”

对这个孩子,谢知珩着实不喜。

他的出生伴随整个皇宫的噩耗,太子妃因他难产而死。天后于当日害病,躺于榻上不起,没几日,也病逝。

谢知珩抵着额头,重重呼出一息,勉强道:“让人抱来。”

阿娘的劝诫在耳边萦绕,逼得谢知珩接受这个孩子。

天后:“珩儿,阿娘知你不爱这孩子,也许他是你此生唯一污点。或许日后,你会怒极而摔死他。”

“可阿娘想说,他毕竟是无辜的,衡遇也是被受侵害的无辜者,你不可以异样眼光看他们。”

“毕竟是皇室血脉,留他一命,留他平安喜乐便可。”

平安喜乐,那孤呢!

困扰的噩梦再次袭来,谢知珩咬牙想抑制,但浑身颤抖,握朱笔的手指也抖得不行,几乎要在奏折上画下重重一横。

涌上的怒与怨充斥全身,朱笔往地上一摔,又起身太快,猝不及防,手旁的糕点被牵扯,摔落在地。

“啪!”

碟碎的声音太响,震得宫内几人匍匐不敢,在谢知珩重怒之下,连声音都是错误。

除一人。

方被抱进的谢以楠本就惊吓未去,又遇谢知珩生怒,父亲通红极怒的眼眶,虽没看向他,却也如恶鬼般害怕。

“哇呜呜,不要、不要父王!”

谢以楠哭着缩在奶姆怀里,双手捶打,不愿让李公公抱他。

李公公眼露无奈与退不去的担心,既想安抚小殿下,又想去瞧瞧谢知珩可否受伤。

“先抱小殿下下去吧。”

李公公摸了摸谢以楠的发顶,慈善和蔼的笑意,与刻意捏造的丑角脸,倒是让谢以楠不再哭。

等人不在,李公公走到谢知珩旁,端来浓茶,让谢知珩稍微缓缓。

“今日的龙涎香,燃得不太够,让殿下受惊了。”

李公公亲自去点,无色的香云此刻化形般有了实质,浓郁地欺压指尖,又似薄纱般笼罩谢知珩,将他拉入看不清的迷雾中。

这纱般的烟云,倒让李公公想起几日后的游街。

“新科状元已出,过几日便是游街夸官。本该钦点后就进行,可殿下仍在病中,便迟了几日。”

“等游街夸官那日,淮阳巷该有多热闹。”

谢知珩点点头,方想开口,控不住的咳嗽又起,一声又一声欺着他哑痛的喉咙,唇瓣也干白。

二十三年的游街夸官,该是熹始帝这二十几年里最宏大,也最热闹的一次。

虽迟了几日,却让礼部极尽全部之力,连素来喊穷的户部也不曾堵礼部尚书的条子,盖章盖得极快。

大盛建都才三百多年,历经帝王无数,科举开恩许久,可连中大/三/元的学子却只三位,还得包括今科的这位。

文人为此,莫不欢喜,群臣也百喜。

这月乔尚书都少骂人几句,御史台上参弹劾的折子都少。

一洗自熹始十九年来,萦绕在大盛的衰气,也让谢知珩的威望更胜。

太子监国期间,便有高中大/三/元的学子,若是登基,那可莫不敢想!

太子乐,文官喜,百姓为之皆欢,人间热闹非凡。

淮阳巷建有二楼的茶馆酒楼,甚至花楼里,都没了椅子。欺欺压压,挤了不知多少人。

人太多,哪怕身为太子的谢知珩,也只占了那一小方雅间。

其余雅间,都是以六部、三省为点,聚了不少官员,只为目睹这百年难一遇的游街夸官。

“辛苦兵马司了。”

谢知珩轻笑,锦帕捂着嘴角,抑住将出的咳嗽。

他可不能,在这个关头,害人兴致。

堵得太紧,喉咙止不住的痉挛,腹中犯起重重反胃,要吐不吐,难受得厉害。

谢知珩死死咬住唇,不让其散出。病白沉暮的外相,瞳眸通红,抹了层脂粉在眼角,又因泪而扩散。

“殿下!”李公公搀扶着他。

谢知珩全身无力,手紧紧握住木栏,压在其上才不至于跌落地上而凌乱崩溃。

眸眼远望,耳旁的欢呼声不绝,往日里矜持、克制自我的官员此刻丢了礼数般,挥舞手中绢花。

诸府上的女公子着日常出门惯用的男装,绸缎扎成的花枝已藏不起,没等人来,就抛掷下去。

绢花与花枝,为那位状元郎,铺就一条花团锦簇的花路。

花楼处的女儿家也不甘落后,血色细纱从高楼垂下,因风而起,在人眼前飘逸,或堆积在掌心,弱弱似水,好似难以紧抓。

可若有人伸出手,只轻轻一扯,便是一段露水佳缘。

他们在欢呼,他们在欢喜,为新科状元而雀跃,也为他造就一场锦绣前程路。

“咳咳!”

撑不住,谢知珩跪落在地,上身弯曲,抵着膝盖,重重咳嗽。

一道又一道的起,始终不停,似要让他将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

李公公在旁手足无措,只得捧着茶壶与杯盏,递给谢知珩,让他稍微缓缓。

热闹非凡的花街,与死寂沉沉、莫不敢言的东宫。

困受病中,而走向暮时的统治者,与他那兴兴向上的王朝,看得见的繁华与盛世。

只叹,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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