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好了十二分的防备,但预想中的灾祸始终未曾发生,主要是两方都阴差阳错卷进其他争端里,无暇互斗。
越南帮为争粉铺得罪了十四堂,元老之一断臂求和,闹得满城风雨。庙街则是被安乐堂新上任的红花双棍抢了赌档生意,Tiger忍不了对方伸手进油麻地,反击有些过火,最后和安乐堂话事人双双被西九龙请去喝咖啡。
敌强我弱,但Tiger咬牙迎敌真就未落下风,再加上有龙卷风助阵、狄秋上下疏通关系,关关难过也关关都过了,只是在牢里过了新年嫌晦气。
屋外的血雨腥风与小孩关系不大,那段时间张少祖和狄秋都在外奔波,蓝信一便暂时借宿在狄府与韩静节同养。两个小孩守着电视看《上海滩》录像带看得入迷,夜里不肯睡觉,举着手电讨论许文强是否真的死了。
蓝信一信誓旦旦,道他是大佬,大佬怎么会死?
韩静节被他说得迟疑,心想大佬为何异于常人不会死。许文强是大佬,不也剧集过半便死了全家,还是说这是某种以命换命的仪式,失了家人可换主角续命?
那时他们还不知世上有戏剧冲突这种东西,何况电视情节和他们日常生活好像也相差不远。两人都越想越怕,手电光下对视一眼,蓝信一干巴巴说:“还是睡觉吧。”
自此《上海滩》成为二人童年阴影,韩静节连带着对周润发都不多看。几年以后《英雄本色》上映,蓝信一想着也该掀过这页了,约她再去看,结果是又添新伤。
好在电视都是假的,第二天一早狄秋和张少祖按时返家,还带着打包的叉烧包和糖水。棘手的事刚了结,大人们心情格外好,看见寒假期间整日看电视的小孩都没生气,甚至对蓝信一得寸进尺要食叉烧饭的请求也欣然应允。
狄秋只是短暂回家,晚上还有些得罪不起的贵人要宴请。见韩静节想凑吃叉烧饭的热闹,狄秋便让她也跟去了,只道天黑前阿金要去接你回家,不要耽搁。
韩静节走前想抓本书带上消磨时间,蓝信一让她不要拿,难得有三人正好可以一起玩百万富翁。那副桌游系他斥巨资五元自文具店购入,碍于找不到合适玩伴少有用武之地,难得逮住机会绝不肯放过。
可惜他盘算虽好,三位玩家之一的张少祖刚到家就被人叫走,说是有粉仔闹事。城寨福利委员会的荣誉会长飞也似的出门赶去处理,叫他们锁好门留在家里。他走前倒是对两个孩子道声抱歉,不过那欢快离去的背影实在看不出什么歉意。
这游戏两人玩没什么意思,而且韩静节玩游戏手气一向不好。眼看着她阿哥接连拿下九龙、新界,她委婉表示自己还是想当银行家。好在蓝信一也跑神了,街上有人大呼小叫,他凑到窗前看,认出是九龙城内几位知名“道友”在沿街找人。听闹声判断,似乎是有人偷了货跑路。
韩静节跟他一起看。她平日很少踏足城寨,毕竟不像蓝信一在这里长大,可以在街头巷尾自在游弋。对她而言,这里人多眼杂暗处多,哪里都是危险。忽然蓝信一指了指远处,她顺着看去,忍不住惊呼出声。
巷道纵横,楼板层叠,几个混混起先是找人,后来听说龙卷风来了又一哄而散,谁也顾不得要找的人就倒在两栋楼缝之间,与满地垃圾融为一体。
“我去搭把手。”蓝信一凝重道。
韩静节本能提醒道:“可是祖叔叔叫我们在家……”话未说完,她就知道阿哥断不会听从指令。果然蓝信一匆匆往门外跑去:“你在家等着,谁来都不要开门啊!”
这次轮到他的劝告失效,韩静节跟在他身后:“昏倒的人好重,你一个人抬不动。”
这个道理见多了醉鬼粉仔的蓝信一自然懂,但从韩静节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他有点惊讶。他熟练带着韩静节穿小路靠近,发现她也能轻松跟上,才想起祖叔叔说过对方跟着阿金上课已有大半年。
他们赶到的很快,等到场时,那男仔已经不认人了。蓝信一蹲下去试他脉搏,只觉得他脖子细弱得似随时要断掉,自己仿佛都能摸到他全身血在汩汩泵向心脏。
但总算还活着。他吐了口气,喊阿妹搭手,两人齐心让他侧身以个不太舒适的姿势卧着,不至于倒地被闷死。晕倒的人果然重得要命,好不容易安置好人,蓝信一纠结是否能把人独自留在原地去喊祖叔叔,转头就看韩静节从脖子上掏出个哨子,大声吹响。
尖锐哨音回荡在楼宇间,蓝信一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你是叮当!”
韩静节边吹边用手帕替倒霉人揩去嘴角秽物,间隙对他笑笑,道:“阿金哥给的。”
接下来只要等祖叔叔来就好,将这男仔送去医院,兴许祖叔叔出手连医院都不必去,灌两瓶药酒他就能好。蓝信一已经不再紧张,他已经听到巷子里的脚步声。高大身影自暗处现身,他听们见对方拖长腔说:“终于找到啦。”
那是个长卷发的青年男人,他噙着笑,在看清两人面容时笑意更浓:“哎,韩静节,你又跑到龙卷风地头了?”这句话说的却是国语。
“怎么不记得我了?你刚到香港那会,我可是看了你好久。”他愉快道。
韩静节记得他。之前在书店里,他跟在肥叔叔身后,与他一起出了书店。他和那时一样,穿了件浮夸的花衬衣,笑得亦很夸张。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啊。在那间黑漆漆的库房,她什么都听不懂,所以有人说:“九仔,你个北佬嚟教呢个北妹收声啊。”
他会讲国语,但不常在。偶尔负责看管她时,态度不算好也不算坏,顶多蹲在铁门边伸手指逗她:“高兴点啊,你都多活好几天了。”
蓝信一握住口袋里的蝴蝶刀,无声站前一步,拦在她身前。韩静节拽了拽他衣角,却也只是本能行动。她耳边尽是躁响,聪明点,聪明点,一半的她拼命喊,另一半自己却置若罔闻。
她听见自己说: “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她确实不记得对方姓甚名谁,但出口更像一句挑衅。此时该扮乖趁机逃跑,可她满心都叫嚣着不想示弱,何况地上还倒着一个动弹不得的。
“我大佬龙卷风说,城寨不准搞事。”蓝信一说,比她要镇静些。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唯独看出他来者不善,还知道韩静节真名。
男人摊手作无辜状:“讲点道理,地上那小子偷了我们的货,我是失主啊。”
“卖货来城寨,就是搞事喽。”蝴蝶刀弹开,比韩静节以往所见更亮。他这个假期终于换了一把开刃的刀,玩得相当顺手。只是每每见银光流转,韩静节都担心他会少一节手指。她对实战不抱太大期待,还好,有个救星就在不远处。
男人桀桀怪笑,全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中。他依旧看着韩静节,更像是打量翻新旧物,露出一种玩味眼神,但也只看了一秒。
下一刻拳风呼啸而过,他几乎是被砸进面前墙壁,震落一地烟尘。张少祖收招,看着愣在原地的两个小孩,挑眉道:“还不走,不是话要去吃叉烧饭?”
说着他跨过满地狼藉,把倒在地上的男孩扛在肩上,没有理会头破血流爬起来的男人。他说:“别再来我地头,你大佬如果有意见,叫他直接同我讲。”
蓝信一牵住韩静节,将她拖离那片是非之地。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人,见他披头散发混着脸上的伤,更加像鬼,正看着她龇牙笑:“现在又没人要买你,你怕什么?”讲得仍是国语。
她能感受到阿哥握她的手更紧,于是她安抚似的轻轻回捏一下。谁也不能把她关回笼子,包括她自己。但在确定可以反击之前,事好像也不能做太绝。好在她身边有个很好的老师,运筹帷幄,打点人情。虽然没有特意教过,但也无妨,她的特长就是善于学习。
韩静节笑笑,说:“我怎么会怕你嘛,九哥,刚刚没认出来啦。”可惜无论怎么说,好像都不太对。被白话打磨太久,她不太记得乡音是怎样的腔调、不过应该也无差。因为男人看着她,只是笑着骂了一个她没听懂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