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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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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静节第三次输入号码又放下听筒后,忍不住看向狄秋:“我可以说我是谁吗?”

那天她匆忙中给父亲曾经工作过的研究所打去电话,没料到会有回音,连电话都是随便留的。说来也巧,不久之后,《沈阳周末报》便登了则寻人启事。

找人的是周末报一个叫张青松的记者,说要替自己姐姐找几年前走失的女儿,愿意给提供消息的好心人送上五千元酬劳,一时引起不小轰动。这事儿传到研究所里,当日接电话的同志十分热心,主动回电给广州那边知会一声。

事发突然,狄秋来不及搞到报纸,更来不及私下联系这位大概韩静节舅父的张记者。好在他们有报社的通讯地址,起码能够电话沟通。

韩静节发烧时讲梦话都在说要打电话,等到真有力气爬起来,反而开始怯。狄秋太懂她这种既期待到害怕的心情,跟她又对了一遍词:“你说你了解情况,如果对得上,问下他可不可以见面。”

她点点头,深深吸口气,这次按了通话键。一阵一阵忙音中,狄秋轻声安抚她说报社办公繁忙,实属正常。她嗯了一声,又去勾电话线,缠缠绕绕好似能画出她此刻心情。好在线断折之前,那头终于响起个轻快女声,问她有什么事情。

“你好,我想问张青松同志寻亲的事……”一开口,韩静节就觉得自己国语好像很不地道。她平生还没有过近乡情怯的经历,只能归结于自己口音与对方太不一样。

好在对方没有介意,只是笑一声,带着些许无奈:“你也是看报纸找来的是吗,小朋友。奖金还没有给出去,如果你有什么新信息的话,可以告诉我。”她重音落在“新”字,估计听过太多人重复已有信息。

“不好意思,我不在当地所以没有看到过报纸,只是听人说有这件事。”韩静节有些局促。“请问要找的是一九七五年一月左右出生的女孩,叫韩静节对吗?”

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念出口却有点陌生,于是她又紧赶着补了一句话,像要将前文盖过:“十三个月的时候得过腹膜炎,在长春治疗的。”

对面沉默了一两秒,问:“她是你认识的人吗,姑娘?”

她被这个简单问题难住,最后只嗯了一声。对方遂又问:“姑娘你刚刚说你在外地,那,你们是哪儿呢?”

这个问题狄秋用口型给了回答,韩静节跟着复述:“广州。”

对面短促地啊了一声,像是惊讶,语气都急促许多:“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是什么血型知道吗?”

一时间涌来许多问题,她不想一一回答:“我可以同张青松同志讲话吗?有些信息可能直接和他确认会比较好。”

没有半分犹豫,对方直接道:“我就是张青松,闺女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韩静节有点愣,狄秋在旁听得心急,又不忍催促她,只好捏捏她手指提醒她回神。好在小孩还有神志,背出他们先去说好的话术:“家里是不是有只大黑狗?”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韩静节听到女人说:“说好下小狗了给你抱一只,你姥姥姥爷给你留好了……”

还有很多事要对接,所以后面的对话还是由狄秋接手,只留韩静节做翻译。他们终于补全韩静节人生最开头缺的故事,她父亲叫韩勇,母亲叫张焆,她于一九七五年一月十六日出生在长春,刚满月就随母亲工作调动去了鹤城。

鹤城,全香港可能都没有几人听过这地方。两人在地图北边找了许久,才在右上角的海湾旁找到这北方小城,与香港几乎隔了整个中国版图。那里有大片苇田,赤色滩涂,滋养着北方的油田,以及韩静节对家的全部印象。

她家两代人来自天南海北,因为石油被召集到同一处。韩静节对化学的奇妙兴趣好像有了合理解释,她的父亲是化工所的研究员,母亲以前是个石油工程师,上一代也都为行业奉献一生。怎么看都是很好的一家人,值得有完满幸福。

至于打破圆满的意外是如何发生的,韩静节的家人和狄秋一样好奇。她走失在初冬,鹤城那年落雪早,爷爷清早领她出门遛弯,路过副食店停下给她买烤红薯。她等得不耐,先往前跑几步,躲在院墙后面。

这是他们常玩的游戏,每次她蹦出来,家里人都会装作被吓一跳。唯独那天,老人捧着纸袋过去时,墙后面空空如也。他们居住的家属区十分安全,那年邻里几乎将整个厂区翻过来找,等到来年雪化冰消,依旧不见她身影,好像她就消融在冬天里似的。

听闻他们身处港城时,张青松反复确认,想不出自己的外甥女为何会变到电影里的地方。警方介入调查时,考虑过绑架寻仇,也将拐卖列为一种可能。只是对他们而言,实在很难想象有人会侵入这么封闭的小社会,偷走一个孩子。饶是如此,他们也将这最不可能的可能视作最后希望,期冀某日能再与女儿重逢。

“东三省我们找遍了,山东、河北、陕西都去看过,她爸不知道听哪儿说河南那边可能有信儿,去找的时候出车祸走了……后来我们找人算,说在南边,往广州走,我姐就找过去了。这两年她来回倒腾,顺着铁路做生意,就为了找孩子方便。实在没想到,怎么能那么远……”说到最后,她尽是怅然。

其实也没有太远,狄秋想。已经到了广州,也许在街上和他擦肩而过的某个女人,就是韩静节的母亲。他们为相同的事奔波,可惜没能早些相遇。

他艰难地给张青松解释了小孩为什么会被绑来香港。虽然在遥远北方,人们也用掏人心肝的虎姑婆来教育小孩提防拍花子,但对普通人而言,器官移植算是个新鲜概念。她听得胆战心惊,得知原主早死后,愤愤说了些很不体面的诅咒,狄秋虽然听不太懂,也想给她鼓鼓掌。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定下了归程。迟了许多年,狄秋终于能够履行约定,送韩静节回家。

这个决定略显仓促,尤其是狄秋重伤尚未痊愈,而谁也不知道那边会是什么情况。张少祖闻言都多劝两句:“这么赶?那边好冻,你肺顶不顶得住啊?不如等暖和点再走,正好找人先去探路。或者请她家里人过来,小静妈不是成日来广州,大不了广州见。”

他劝得有些晚,毕竟狄秋已经在金殿酒家请客,怎么看都是只有践行的份。这算是喜事,韩静节整日都噙着笑,加上信一和俊义闹她,总算是有了点活人气。

狄秋看着三个小孩在厅里玩纸牌,压下心中担忧,微微摇头:“她阿妈病咗,情况不太好,早去见放心些。”

“去见也好。”Tiger想点烟,又想起开席前烟和火柴都被韩静节客气收去,忍不住一哂,听着仿佛轻叹。“见过之后呢?”

这也是回避不了的问题,狄秋没有掩饰:“没想那么远,反正是以她为准。她家里人愿意过来就最好,不愿意的话,到时候再商量下。”

Tiger闻言一耸肩:“当初说给人家养,早知这样,还不如跟你姓。”

“张安是假名而已,她就叫韩静节,她父母给起的名,顶好的。再说她阿妈同阿祖一样,都姓张,这就是缘分。而且我当时找人算过,话张安这名无功无过,姓狄大凶。”狄秋道,嘴角上扬,终于没能藏住这点笑意:“何况已经改口了,姓咩、叫什么都无所谓。”

虽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张少祖和Tiger对视一眼,都是似笑非笑,不知是觉得早该如此,还是终于到今天。于是两人饮酒,一人喝水,为这好事干上一杯。

小孩们的牌桌上也很热闹,三人一向是千术斗法,今天难得玩得干净。以前许多话都是伤痛,如今因为归期明了,终于可以讲出来。梁俊义追问鹤城在哪里、东北是什么样,又问韩静节国语要怎么说。谈起这个,韩静节有点沮丧,她一直信阿文姐普通话真的“靓过北京人”,那自己想必也是十分流利。谁知说了这么多年,原来不怎么标准。

“不知道北京人怎样,反正你国语讲得肯定靓过我们。”信一安慰她。“城寨新来个内地医生,你回头同他讲几句看看。”

梁俊义连连点头,又问:“你还会回来吧?”他本来以为会很快得到答案,没想到韩静节迟迟没说话,惊得他猛抬头,深怕等来什么不一样的答案。

但韩静节皱眉思考很久,最后只是说:“我其实有点害怕,因为我也不知道会怎样。我好想我家里人,但我也不想离开阿爸。”

这些年来她虽然做事谨慎,但直白说害怕好像还是头一次。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也不知如何处理这两难局面。提出问题的人自觉说错话,连忙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要担心了安安,呃小静。”他叫安安叫得顺口,想着韩静节既已寻回家人,私下见面时还是改叫本名更好。等别过嘴来,他才反应过来另有称呼也变了,赶紧偷瞄信一,却见兄弟笑而不语。

蓝信一没有错过许多年前庆祝她到来的饭局,并不算惊讶。虽然乐于看十二独自出糗,但他不想让阿妹真的困扰。所以他说:“没关系,仇人多就难搞,家人多就是好事。再说我没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女仔,不管多难,你都一定有办法。”

虽然收到许多祝福,但真的踏上回家的路时,韩静节还是难以抑制紧张。狄秋或许从广州那边借了人,但没有让她知道。上一次从香港返广州如今想来像是做梦一般,而这次比梦境更虚幻。广州乘机到沈阳,再转火车回鹤城,此前在书报上见过的场面都在眼前铺开。比起香港高楼林立,这些城市更像历史,狄秋给她从满洲国讲到皇姑屯,想起哪段故事就说哪段。她默默听着,牵住他的袖口,让自己不至于被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冲走。

等到下车那一刻,她几乎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空气依然是冷的,夹带着炭火气息,街角、檐上有积雪未化,寒风吹过时裹挟起几粒雪,将她推回数年前。她木讷走下站台,踩上地面的那一刻喃喃道:“阿爸,这个就係冬天啊。”

狄秋没说什么,只是握住她的手。他没见识过寒冬和雪,也不曾体味过亲人重逢,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只好紧紧牵住她。有人已经等在站台外,许多人。站在最前的是个女人,在她看见韩静节前,韩静节已经先认出她。每每照镜子时,她都能看到相似的眉眼,在看见母亲的一刻,她好像看见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刹那间她天旋地转,然而一股力拽着她,让她落回在世界上。狄秋捏了捏她,像以往一样,每次都能让她找回现实。

“妈妈!”她叫道,奔向母亲。在冬天的最末,她终于回到了梦中那白茫茫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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