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内的大街上。
朝殒生面无表情的看着向他们围簇而来的人,她一眼便看出他们隶属于鉴司,因为就在昨夜她还威胁过为首的那人。
告示刚贴出,鉴司的人就找上门来了,看来对于昨夜那人也没完全相信她手中的令牌,应该是恍惚之后发觉不对劲,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找到他们。
“差点儿就让你跑了。”为首的司长说道。他又看向蒙褚,得意的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幸好昨夜便收到了密宗,不然的话还真叫你糊弄过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密宗上的指令,我不得不一切照旧。
还好,你确实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个,这下功劳可大了。”
朝殒生不想听那人过多的废话,直接运转灵力,将手中的剑展现出来。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蒙褚见朝殒生动手也做好了准备。
司长一声令下,就要让手下的司使冲上去。
朝殒生本想找准时机,一击毙命,却在即将要出手的时候,身形一顿。
有一只手拉住了她。
是谁?
朝殒生知道蒙褚就在身旁,所以不是他。
“不要在这里动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朝殒生的耳中。
那声音是那么的近,可寥寥一句话却又是那么的远。
朝殒生眼睁睁的看着蒙褚与人打斗起来,可她却停留在了原地。
霎那间,她想要挣脱那只手,却依旧被牢牢禁锢。
挣扎间,她明显听到了身后之人的低呼,像是拉扯到了他的伤口。
朝殒生没有再动,她没有回头,只听那声音忍着疼痛,低声道:“流民无辜。”
一时间,朝殒生像是清醒过来了一般,她望向周围那惊恐的眼神,做下了决定。
“走。”
朝殒生像蒙褚喊道。
当朝殒生转过身,那只手松开来。当然,她也见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来不及说话,朝殒生只觉得身躯前倾,她就这样被拉着向前跑去。
蒙褚接着周围的东西与司使甩开了一段距离,紧随其后。
朝殒生顺着手腕上的手,沿着手臂看到了肩膀,再到侧脸。
再见玄无忧时,朝殒生早已没有了在‘朝’的喜悦。她变的有些麻木,脑海中都是苍岚殿上的情形,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宁愿玄无忧如同祭祀大典上一样消失,不来寻她。
这样,她也许就可以好过些。
蒙褚注意到拉着朝殒生的人是谁,他先是一惊,随后又归于平静。他虽不满,但还是脚步跟随。
三人合伙冲出城门,从小路进入到树林中,摆脱掉身后抓捕的人。
他们奋力的向西跑着,直到日过半响,才渐缓脚步。
刚一停下,还没等蒙褚动手,朝殒生自己就甩开了玄无忧的手。
玄无忧看着手中变空,久久不能回神。他向后看去,后面已经没有了追兵,他说道:“再向前走些,有一个茶摊子,就去那里歇脚吧。”
蒙褚正要拒绝,朝殒生从他的身前略过,朝着玄无忧所指的方向走去。
玄无忧看了一眼蒙褚,只见蒙褚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玄无忧看着两个背影垂眼轻笑,突然肩膀上传来痛感,他扶肩轻喘,用手指轻点伤口处的穴位,再用灵力加以平缓。
等缓过来,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时不可待,玄无忧调整好状态,抬脚追去。
到了茶摊子,卖茶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草棚和布满灰尘的桌椅。
朝殒生看着空无一人的桌椅吹了吹,随后挑了一处坐下。
蒙褚摸了一把灰尘,在手指中碾过。
他看着周围的杂草说道:“这儿应该很久没人了,是安全的。”
朝殒生嗯了一声,随后将目光放在了走过来的玄无忧身上。但等玄无忧注视过来时,她的视线又随即转移。
玄无忧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个茶壶和几个杯子,转身又走了出去。
蒙褚坐在朝殒生的旁边,看着玄无忧离去,他对着朝殒生说道:“我们难道不应该走吗?”
朝殒生没有回答蒙褚的问题,反而起身将火给生了起来。
蒙褚不知道朝殒生在想些什么,都已经这个时候了,难道还要与那个人为伍吗?
等到玄无忧回来,他将手上的茶壶放在火上加热,片刻后,他们终于喝上了第一杯热茶。
在这样静宜的环境中,玄无忧时不时会看向朝殒生。
他的目光被蒙褚尽收眼底,蒙褚有些不悦。
他将这些天发生那么多事的怨气汇聚到一起,忍不住将矛头指向了玄无忧。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你也是来抓我们的?”
蒙褚嘲讽道。
玄无忧神色自若,从容的回答道:“不是。”
“不是?”蒙褚抿了一口水后,重重的将杯子放下,他继续道,“仙门联合逼迫,你又是玄门中人,你敢说你没有参与其中吗?”
玄无忧听着蒙褚话语里的步步紧逼,没有慌张,他见朝殒生神色平静,缓缓道:“我并不知道,也从未参与过,这一切我都毫不知情。”
蒙褚听着玄无忧的回答,他并没有完全相信。
他继续问道:“那你去哪了?为什么祭祀大典和苍岚殿上都没有见过你?”
“我…。”玄无忧没有立即回答,他犹豫了几下说道:“我当时被关起来了,这个我以后会解释的。”
“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帝师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朝殒生的脸色微变,她从鼻间发出一阵轻笑,然后开口道:“我想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你的师父,玄通天。”
师父?
“这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玄无忧问道。
“我在帝师的屋中发现了他写给帝师的书信,虽然是只有几张碎片,可上面有他的名字和落款。就是他把帝师给引走的。”
朝殒生将事情说完,玄无忧有些不敢相信,他沉思了一会儿,发出了质疑。
“帝师怎会凭师父的一封信就会离去呢?况且帝师灵力高强,就算是十二仙门加在一起也不一定可以敌过他。怎么会?”
突然玄无忧脑中一闪,他想到了那日他在门外偷听,那个夷门的掌门说过,他有办法对付帝师。不过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但这个人是谁,在场的人都不得而知。
难道是用了什么手段?玄无忧心想。
玄无忧开口道:“这件事还有待考证,不能轻易下定论。也许是别人故意为之呢?”
“故意?世人都知仙门以玄门为首,掌门中又以你师父玄通天为尊,有谁会故意假冒你师父的名号?他们做的都是明面上的事,又何需如此?”
蒙褚激动的说道。
玄无忧没有办法解释,他只能说道。
“这…,我不知道。总之,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有问题?”
朝殒生冷笑一声,身旁的两人随即看向她。
朝殒生抬头看着玄无忧,眼眶微红,她静静的道:“难道我舅舅的死也有问题吗?”
朝殒生是亲眼目睹聂流殇自刎于玄通天的剑下,可玄无忧不知道,他疑惑的问道:“你舅舅?”
“聂将军,是死在你师父手里的。”
蒙褚在一旁开口,他的话如同惊雷一般进入玄无忧的耳中,像是要把他震的粉碎。
朝殒生的舅舅死在了自己师父的手中!怎么会这样?!
当时,他只听到了玄泠向他诉说殿上看到的事,之后发生的他并不知晓。他没想到,没想到仙门会如此心狠手辣,没想到他的师父竟会下的了如此毒手。
就为了扳倒帝师?
他们口上说是为了仙门,为了世人不被压迫。但其实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什么事都可以做的出来。
其实他也看到了告示上的内容,他们还妄想用朝殒生的名义控制‘朝’。
仙门的所做所为似乎已经背离初衷,已经到了混乱不堪的地步。
由他们来掌管的天下,只怕会比帝师更糟糕。
玄无忧无法为自己的师父辩解,他张了张口,想要安慰。可喉间却像被塞进了东西一般,迟迟不能出声。
“对不起。”
这是朝殒生听到的回答。
她喝尽杯中的最后一点水,起身就要离开。
蒙褚见此,紧随其后。
“殒生。”
玄无忧叫住朝殒生,朝殒生停下脚步背对着玄无忧。
只听他缓缓道:“我们需要找到帝师。”
即便是面对事情一件又一件的打击,玄无忧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他需要找出最合适的方法,去解决目前的情况。
“为什么?”蒙褚好奇的问,“你为什么会执着于找回我师父,你不是仙门的人吗?你应该同他们一样,恨他才对?”
“我是应该恨他,要不是十八年前他犯下的错误,我母亲也不会死。”
玄无忧的话让蒙褚吃了一惊,前方的朝殒生背对着他们,没有人可以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但无疑是震惊的。他们继续听着玄无忧的话。
“恨不能改变什么,我母亲也不会因为我恨他而活过来。我也不能只局限于此,无法自拔。因为这不仅仅是帝师的错,而是整个世道的错,我们虽不能接受,但可以去改变,让更多的人免于错误,好好活着。
无论是仙门、帝师还是我们,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找到帝师是为了制衡仙门,也是为了震慑鬼门。只有这样,天下才会变的更好,才会少一个我,少一个你。”
“你竟不是为了你自己?”
蒙褚不可思议的说道。
“有区别吗?我只是做了我自认为对的事。我们身为世人,就是世人的一份子。为了世人和为了自己没有区别。”
听着玄无忧的话,蒙褚终于明白了自己与玄无忧的不同。他始终做不到师父口中说的不以眼见,不以耳闻,只由心念。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他连自己都渡不了,何况众生。
玄无忧说了这么多,蒙褚看向朝殒生,心道,也不知她能否听的进去。
“哪有什么爱世人、爱天下,人骨子里都是自私的。”
朝殒生转过头说道,“能放下的恐怕就只有你而已。”
如蒙褚料想的一样,朝殒生从不信这些东西,就连悯生圣女她都不太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她所有的尊重都是基于责任。
他们虽入世不久,但却最了解人性,没有人不会自私。
包括他们自己。
“救不救帝师,我自会决定,与你无关。”
说完,朝殒生就要离开。
玄无忧大声说道:“可你还是帝女,你总要为世人考虑。”
朝殒生攥紧了拳头,回身冲到了玄无忧的面前,大吼道:“我是帝女,可我失去的还不够多吗?达达失踪,舅舅被仙门逼迫致死,我的身份被人所控,这一切的一切还不够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根本就没资格要求我,玄—无—忧!”
“……。”
玄无忧看着朝殒生的神情,眼中都是担忧和心疼,他没有因朝殒生的话而生气,他太理解她了。
朝殒生心中做着挣扎,她没有办法在白重闽这件事上做决定。
流民的事和那张帛书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即使再信任,她不得不动摇了自己对白重闽的看法。但十几年来的陪伴,又让她无法忘记。
那是她的达达,是她一直崇拜敬仰的人。
她的思想像天平一样不断的倾斜,做着纠葛。
既然一时间做不出决定,那便不做了。
所以朝殒生逃避了这个问题。
“我会帮你的。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的。”玄无忧道。
“帮我?你拿什么帮我?”朝殒生不屑一顾,她嘲讽道:“祭祀大典的时候你在哪?我在殿上被逼问时,你在哪?你不在,玄涧和玄泠都不在。我所信任的人都不在!
你让我如何信你?”
玄无忧急忙摇头解释,“不,不是这样的!是我师父,他把我关了起来,师兄和玄泠都是为了找我才……。”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朝殒生轻声道。
她的眼中噙着泪,嘴里慢慢吐出话来。
“玄无忧。”
“我再也不想…,不想再见到你了。”
说完,朝殒生快速转身离开,脸上的泪水瞬间落下,源源不断。眼前已经变的模糊不清,可即便是这样,她的脸上依旧表现的隐忍不屈。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吧,她心道。
蒙褚看了玄无忧一眼,随即跟上。
玄无忧站在原地,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们离开,没有阻拦。
朝殒生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明明他是关心她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句句不离帝师,句句不离世人。
明明她都已经身处险境了,他却要她去顾全大局。
真可笑!
看来她说的对,人都是自私的,只不过他的自私是做自以为对的事,却没发现,他也在逼迫她。
这种做法与仙门有什么区别。
没有,完全没有。
可是他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呢?
……
朝殒生从一路走到天黑,来到一处河边停下。
月光高高挂在天上,唯美的月光被一层丝滑的云雾遮盖,投射在河中心。
缕缕的银光顺着河流来回的摇曳,就如同朝殒生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她松懈的坐在岸边,望着夜色,随后闭上眼睛。
蒙褚从身后靠近,他坐在了朝殒生的右后方,静静地看着。
片刻后,他的眼神看向河中心,他试探性的开口道:“其实,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吧。不想让他参与进来,对不对?”
朝殒生睁开眼,垂眼看向左手食指上的戒指,缓缓道:“不是,你猜错了。”
蒙褚没有反驳,以他对朝殒生的了解,若她真的生气,从一开始就会和玄无忧割裂。而不是平静的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茶,直到最后才会爆发。
她在骗自己。
她用句句刻人心扉的话语与那个人进行道别,她应该是有计划了。
“你要做什么?”蒙褚问道。
朝殒生转过头,与蒙褚对视,随后又转了回去。
她哼哧一笑道:“我能做什么?”
“不管你要做什么?你一定,一定不能抛下我。好吗?”
朝殒生听着蒙褚的话,点了点头,她站起身面向着他伸出手。
蒙褚盯着那只手,缓缓地搭在了上面,他借力而起,却不曾注意朝殒生的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脖颈间。
一阵酥麻的感觉从蒙褚的脖子后传到天灵盖,身体突然瘫软无力。
蒙褚在意识消失前,就这样被朝殒生驾到了一颗树下。
他听见了朝殒生的话,「对不起,我不能带上你。」
他在心里反复的呐喊与质问,可他的面色始终平静。
最终,他的意识逐渐消失。
消失在了这里,最后一点念想破灭。
她终究,还是走了。
朝殒生安置好蒙褚后,在河边站着,她将怀里的东西拿出,紧紧握在手中。
也许,这就是聂流殇给她这个东西的理由吧。
一个可以调动十万卫军的铁令。
见了玄无忧后她才意识到,原来除了找到白重闽她还可以这样做。
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以暴制暴,以战止戈。
这样,也许就会结束吧。
朝殒生抬头看着月亮被最后一丝乌云吞没,她的眼神逐渐坚定,在转身离开后,黑夜将她的身影吞没,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