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春季台风‘朱丽叶’将于今日登陆我市,橙色台风预警,红色暴雨预警以及伴随雷暴,中小学已经紧急停课,渔船停止出海。请市民们出行注意安全,关紧门窗,不要靠近海边……”
窗外阴云密布,下着小雨,风低低地刮着,像是在酝酿什么暴风雨。穆里斯揉了揉眼睛,按着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他转身倒回床上闭起眼睛。两秒后,又猛地睁开。
——差点忘记了,今天要去总部汇报工作的。
穆里斯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晃,感觉很晕,看什么东西都自带模糊效果的。一夜没睡的感觉很不好受,但是他就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
准确来说,他现在还没有想起来所以。这么说吧,他知道自己的爱人是林涛,但是还没有真正把他的形象代入进去。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那个位置还是一片空白的。
所以这次跟林涛再次告白,就像刚刚谈恋爱那样忐忑着,而且马上就失恋了。不仅失恋了,还犯贱似的想着,他在哪里?没有身份证,要怎么买票回L市?有钱吃饭吗?……
但是昨晚之后,林涛的电话就一直打不通了,发短信也不回,穆里斯无计可施。
穆里斯摇了摇头,进了洗手间洗漱。一对着镜子,才发现自己憔悴的可怕。印堂发青,黑眼圈很重,整个人颓靡不振的样子。而他的脖子上,那枚被他重新要回来的戒指,正静静地反射着灯光。
穆里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它。
昨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戒指不见了。也许是运气也许是上天眷顾,他很快在酒店的失物招领处找到了它,说是清洁员工在楼下捡到的,捡到戒指的地方正好正对着穆里斯房间的窗口。
穆里斯半夜的时候醒来过一次,那时候戒指还好好地待在他脖子上,而且窗户是关着的。所以,戒指只有可能是林涛早上起来的时候扔出窗外的。当然,还有后来打电话时林涛斩钉截铁地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穆里斯……两人都是同校,或多或少都会碰面。而林涛声称见过他的爱人,那么确定地说从来没有见过他,合理么?
除了这些之外,更重要的,是穆里斯的内心。说是直觉也好,说是第六感也好……他就是觉得,林涛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上天眷顾。
穆里斯突然觉得,被拒绝个一两次不算什么。只要他还在,就很好,非常好。好到他不敢祈求更多。“他还活着”这四个字,是自己曾经一次次在美梦中听见,却又在下一秒惊醒,患得患失到心脏几乎难以承受。
现在美梦成真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最害怕的,就是下一秒,突然从床上醒来,发现只是大梦一场。
所以他不敢太贪心。
穆里斯从总部走出来的时候,突然就大雨倾盆。一道闪电劈下来,整个大街上都是慌忙奔跑着找建筑物躲雨的行人。
穆里斯没有带伞。就是带了伞,在这种雨天,也显得毫无意义。不过他也不急着走,所以他只是靠在墙壁上,低下头开始翻手机。
穆里斯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给林涛打电话的欲望,但是又担心雷雨天打电话林涛会有危险。就这么纠结着,大脑都要裂开了。直到,电话铃声响起。
他浑身一个激灵。在他看清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他的手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几乎拿不稳手机了。着急地按下了接通键,穆里斯小心翼翼地把话筒凑到耳边。
“喂?”
那边没有声音,只有风雨声,和隐隐约约的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声音。
穆里斯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急匆匆地问:“林涛,你在哪里?”
突然一个炸雷,穆里斯吓了一跳。而电话那边的海浪声更加清晰了,甚至就响在耳畔。应该是拿着电话的人正一步步走近海边。
穆里斯仿佛看见一个比一个凶猛的浪头,还有猛烈的台风,咆哮着,带着恐怖无比的力量,瞬间就吞噬了那个孤单高挑的背影……
“我很讨厌你。再见,这一次,是再也不见了。”那个清冷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似乎就响在耳畔。然后是海水把人卷入的声音,在水中那种耳膜被压迫着,气泡升起的声音……
“不!”穆里斯猛地从幻想里清醒过来。手机那边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说话,只有海浪呼啸着。没有更近一步,也没有后退。
“林涛,你回来,不要做傻事。这样不像你……真的,你回来。”穆里斯急急地解释着,手心冒着汗心跳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道:“你回来,大不了,我再也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仍然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电话被挂断了。
一声比一声长的嘟音,一下一下地,仿佛在拧着穆里斯的心脏。他跑到路边想拦出租,但是人太多了,根本拦不到。而且雨天又在堵车,就算上了车也没有用。
路边停着一辆不知道是谁的自行车,而这里离海边并不远。来不及多想,穆里斯直接骑上了车往海边的方向狂奔。
豆大的雨点不停地打在脸上,很疼,很冷。很快衣服就湿透了,雨水模糊了视线,又被他一次次擦干。风刀子似的刮着皮肤,逆风骑车显得艰难无比。过不久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腿酸疼得难受,但是他不能停,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蹬着脚踏板,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
茫茫大雨里,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周围的人烟渐渐淡去,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和强烈快速的心跳。他不敢去想,如果……
他只能催促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甚至没有去考虑他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而且,海边那么大,海岸线那么长,找一个人是一个多么难的事情。
曾经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今生最爱的人面临死亡,却无能为力。如今,难道要再次经历一次那种刮骨灼心的痛吗?如果救不了他,就陪他一起去吧。
这一次,我不愿再独自一个人了。如果你一定要走,带上我。
雨滴不断从眼前落下,舌尖却尝到咸咸的液体。穆里斯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而伴随眼泪涌出的,是将近8年的回忆。他想起来了,所有的所有。
黑夜里跟他打招呼的林涛,眼神很明亮。路灯下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的林涛,样子很迷人。还有在大年夜陪他放烟花倒计时的那个青年,每天回家为他留一盏灯的男人,决绝说出分手的他,毅然决定留下孩子的他,跳广场舞时难得幼稚的他,拥有着最脆弱又最坚强的眼神的他……
我怎么会忘了你?我怎么能忘了你?
林涛,我想和你在一起,很久很久。如果这辈子不行,那就下辈子,好吗?
穆里斯从未觉得,从城里到海边的路途是这么的遥远。他感觉自己已经在路上颠簸了很久,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身上的雨点很凉,但是难凉胸腔中的热血。他突然感觉浑身都有种力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和他说说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你好”。
想见他。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一切的一切……
视线太过模糊了,穆里斯却只顾着骑车,没有去擦。所以当那辆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没有躲开。
这里是郊区,周围几乎没有人了。车主慌慌张张地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看到那个人倒在血泊中,就直接钻回了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
穆里斯躺在的柏油路面上,感觉到大量的鲜血从身体里涌出。一点一点的,带着他的所有体温,渐渐弥散在暴雨里。
很冷,很累,很困。
——不行。他还在海边,很危险。
穆里斯挣扎着,血液黏腻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难受。他努力动了动手指,想要去触碰不远处几乎散架的自行车。
——我要去见他……
他感觉自己的肋骨断了,还戳进了肺叶里,每呼吸一下都很疼。意识渐渐模糊了,他甚至没有了继续呼吸的欲望。因为,很疼。
——真的好困。先睡一会儿吧,太困了。
——我爱你……还有,再见。
林涛打着哈欠下楼,想要买点吃的。他住在郊区的一家旅馆,很便宜,也不需要身份证。就是太偏僻了,设施也挺老旧的,还不提供食物。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也许是在火车站,也许是昨晚在酒吧混乱中被别人摸了去。不过好在没了手机,也就没有穆里斯一次又一次烦人的电话,他乐得清闲。
暴雨下得轰轰烈烈,还打雷刮风的。但是他实在是饿得厉害,只好上街去碰碰运气,于是跟老板借了把大黑伞撑着走了出去。
马路上空空荡荡的,本来就是郊外,并不算多的店面此时都关门歇业了。
林涛摇了摇头,正打算回去,却突然看见马路上,有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他眼皮一跳,连忙走近一看。
然后,林涛的伞从他手中滑落,而他却无知无觉地盯着那个人。
那竟然是穆里斯。
林涛怔在当地,感觉手心突然冰凉了。雨水打在他身上,他一无所知。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与外界完全封闭的空间,什么都传不进来。
——穆里斯死了。
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穆里斯死了……
——怎么办?
林涛,你不是说他是个参与了你所有难过的黑暗的不愿示人的回忆的人,你不是说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他现在死了,不是正和你意么?
——可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熟视无睹。
林涛,别口是心非了。又不是你杀的他,你要做的只是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转过身,回旅馆去。从此他跟你没有关系,你自由了,你又是一个新的人了。你说过你很讨厌他的,现在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我曾经是个军人,这么卑鄙的事情,我做不到。就算他是个陌生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救他的。
说得冠冕堂皇。他并不是陌生人,他是你讨厌的人,你曾经的恋人。所以,丢掉你那些虚伪的道德面孔,问问你自己的内心吧。你想救他,唯一的理由,就是你不想他死,你从未放下过那段感情。
——我不爱他,我只是要把他捆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能去。无论是什么原因。
你为什么要把他捆在你身边?不是恋人又不是朋友。你忘了你的孩子吗?可爱的林霄,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而他,是帮凶。
——所以,他要赎罪,用一辈子。
他已经赎罪了,他赔了你一条命,不是吗?现在他死了,痛苦地,挣扎着,卑微可笑的死去,到死都无法忘记你。林涛,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吧,连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都没有。
——……
——我不想他死……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林涛仿佛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天光透进来。眼前那个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孔,却阴险狡诈、蛮横无理的人,轻轻笑着从他面前消失。
那是他内心的阴暗面。
刚刚那么多的心理活动,其实全都发生在两秒钟之内。来不及多想,林涛几乎是颤抖着狂奔到穆里斯身边。
那个人侧身躺着,动作有些扭曲,表情却甚至是安详的,就像在静静地做一场美梦。雨水冲刷在脸上,把鲜血都洗去,露出了最原本的面容。
这么多年,他老了,眼角有了细纹,只是这个表情,从来没有变过。那是他们两个呆在一起时,穆里斯脸上的表情。满足的,甜蜜的,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林涛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俯下身,似乎是怕惊醒了什么。他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
穆里斯的身体很冰凉,在雨水和血水里泡了那么久,整个人都显得没有生气。昨天还一脸温柔地对他唱着歌的人,如今却冰冷地躺在这里,无知无觉。
过了一会儿,林涛颤抖着吻上他的唇。手发着抖,却紧紧地握住了穆里斯的手。鲜血从两人的指缝间滑落。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这样在大雨天里,呜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