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拾一进厢房时,只觉得挥之不去的视线笼罩在自己身上,她心跳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布菜。
待把托盘上的食物全部移至桌上,借着行礼动作做掩,飞快往上看一眼。
兀然撞进顾执黑沉沉的眼里。
顾执骨节分明的手指玩弄着玉佩垂下的穗,眼神在程拾一身上滑过。
杜康仙庄名声响亮,来的皆是达官贵人,里面即便的侍候的侍女,挑的也是姿色尚佳的女子,连同她们穿的衣物,也是特意选做的。
程拾一穿着绿色交襟衣裙,头发被细心打理过,一半盘在脑后,往日炸毛的碎发也变得服帖,显得温婉贤淑。
不想再像一朵蓬松的蒲公英。
与顾执平日所见的懒散随意极为不同。
明明他曾多次嘲弄过程拾一的装扮,却在此刻莫名不满意起来。
“斟茶”,顾执不看她,冷声道。
本以为这次也能直接无事退下,结果这念头被顾执硬生生扼杀在摇篮里。
程拾一内心无奈叹一口气,认命上去为他斟茶。
她总觉顾执和自己养的动物性子像极了,明面安静,一旦靠近身边,便无法猜测它会何时暗戳戳使坏。
顾执今日穿着一身月牙白云纹绸衣,乌发用玉簪束起,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唇色因生病而浅淡,一眼望来,潺潺如春月柳般秀致。
端方如玉。
程拾一努力避开与他视线交汇的可能,拎起茶壶,用上好的北港毛尖泡出的茶,只一靠近,茶香四溢扑鼻。
任是不懂茶的粗人一闻,也知道这是上好的茶叶。
釉色青白的瓷杯盛着淡黄的茶水,水汽似云雾一般缭绕,氤氲了顾执精致的眉眼。
待她斟好茶后,端到顾执面前,他没看茶,黝黑的眼眸看着程拾一,“凉了,换一杯”。
杯底烫手的程拾一:???
又来了。
林非晚正往嘴里塞着樱桃酥,这樱桃酥皮薄酥脆,外面裹着的酥皮四五层,一口下去直掉渣,内馅香甜软糯,唯一不足便是容易腻味。
他一连吃了三个,直觉喉咙发腻,听到顾执说茶凉了,顿时惊喜喊道“凉了!?那正好,快端给我”。
程拾一抬头看顾执一眼,只见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乌黑的羽睫垂下,神色平淡,漫不经心捻着玉穗,像是不在意任何事。
程拾一稍稍放下心来,改手递给林非晚,她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林非晚腻得慌,抢着接过,却被烫得呲牙咧嘴,“嘶~,怎么这般烫”。
他朝顾执喊道“顾大哥,这茶分明烫极了,哪里凉了”。
“是吗?”顾执挂上完美笑容,漂亮的眼睛朝林非晚弯了弯,温声道,“许是我感觉错了”。
林非晚撞入他眼神里,只觉得他笑容阴恻恻,带着风雨欲来的狂暴,他一低头,不敢再说话。
程拾一心中警铃大震,她手刚扶上茶壶,却听见顾执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必倒了,出去”。
又生气了,她有些头疼想到。
大厅内杜诗酒展出在即,她没时间处理顾执莫名的怒气,听到他一句话,立即起身告退。
她走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玉穗被顾执用力扯得一团乱,如同理不清的杂乱思绪,分出的线死死缠在他的指尖,按耐那颗充满摧毁欲的心。
还真是,渴望摆脱自己啊,顾执冷眼看着程拾一离去的身影想道。
大厅内,横梁上的红布被拉长,似瀑布垂落红台后面,台上的舞姬尽数撤下,换上一位穿着罗绮的中年男子。
他眉眼生得端正,举止大方,游刃有余,唤人送上一坛巨大的酒缸,待披着红布的酒缸稳稳落地后,眼睛朝巡视一圈。
众人见状缓缓静下声来,只听见他沉声道,“感谢各位前来,杜康仙庄不胜感激”。
他扯下盖住外层的红布,露出黑灰色的酒坛,酒坛下方还粘连着泥土,“这便是我们酒庄的杜诗酒,采自峨山寒冬才绽放的腊梅,掐其花瓣细细烘烤干,再取南蛮独有的野山蜂蜜,与雪山冻水,在秋日桑落酿造,一旦封坛,历经十年方可开启”。
“我们仙庄,也仅酿造了五坛”。
他笑了笑,“此酒饮之得美而醉,经月不醒,恰如樊川居士诗中所言,醉头扶不起,三丈日还高,特题名为杜诗酒”。
众人本就冲着这酒而来,眼下听他这么一说,更加勾起了兴趣,恨不得把那酒坛直接掀开,将酒液倒入口中,一饮为快。
底下有人冲他喊“杜掌柜,你且说说,这酒需多少银子才能买上一壶”。
商人最重利益,铺垫这么多,也只为了更好买卖,他一甩袖子,背过手去,笑咪起了眼,“只需十两银子即可”。
“十两银子!”
话音刚落,引起人群一阵骚动,十两银子都够普通百姓半年花销,却抵不过这小小一壶酒。
有人不服气冲着台上嚷嚷“这是什么金子酿的酒,怎如此昂贵”。
杜掌柜但笑不语。
十两银子让普通百姓闻之止步,可对高门大户而言,却是不值一提。
陈深本就冲着杜诗酒来,高昂的价格还不至于让他放弃,当即便要了一壶。
他吃了不少酒,脸色坨红,眼神却很清明,不见半分醉意,半撑着头,饶有兴趣观察着周围每一人。
见程拾一拿着酒靠近,身体忽然僵直起来,眼神顿时扫到一旁,不敢看她。
酒壶送到面前,他却没有直接喝。
陈深嗜酒如命,舍不得多倒,而是从细长的壶口倒出一滴,滴到木桌上,率先验了毒。
程拾一早便料到这种情况,而是选择将毒液抹在杯中,毒液是她找柳遥知调的,只需滴上两滴,便能让人头晕呕吐。
毒液无色薄薄一层抹在有凹凸的杯壁中,陈深倒酒必将漫过,何况他吃多了烈酒,就算是头晕呕吐也不为怪。
只要将他引至厅外,人空地扩,便可动手。
不消一柱香的时间,陈深撑着胳膊,拿着已经空了的酒壶晃来晃去,待倒不出一滴酒液后,摇摇晃晃起身朝后院走去。
程拾一早在暗处窥探他已久,见他动身离开,不动声色跟上。
陈深摇摆着身子,步态缭乱无章,一副飘飘然的样子,程拾一飞快踏上长廊,紧随他的脚步。
她本想搀扶陈深的手臂,却不曾想,她彼一接近,陈深酒醒一般,打了个激灵,硬生生弹出一米远。
“......此处夜阴寂寥,需要为大人您寻个舒适的地方吗?”。
“不用”,许是认出程拾一是为自己上酒的侍女,他有些疲惫揉了头眉心。
地面亮起了月光,不少青石板上余着积水,偷了无数的月亮。
“我就呆在此处便可”,他笑了笑,借着垂头动作做掩,身形猛然一转,五指做爪向程拾一袭来,“你也别走了”。
陈深的眼神清亮,无半分醉意,程拾一抿了抿嘴,头一歪,轻松躲过他的攻击,两人拳拳带风,衣诀翩飞。
看似每平常的一招一式,都是夺命的杀招,陈深躲过她迎面袭来的一拳,“你是陈家主那老东西派来的人?”。
不待程拾一回答,他扬唇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不对,陈家没有身手这般好的,我猜他应该找的千丝楼或暗楼的人”。
程拾一扳着脸,并不理会他,她武功极好,应变熟练,即便是常年游走江湖圆滑的陈深也有些招架不住。
何况盗贼本就极善轻功和脱逃,并不擅长近身打斗,程拾一一时不察,倒真的让他挣脱。
陈深腰间系着的破木葫芦哐哐作响,他扭头朝紧紧咬在身后的程拾一轻佻摆了摆手,“小姑娘,后会有期”。
程拾一脸色凝重,黑珠似的眼眸越发亮,大有一副不死不休的固执,陈深跳上屋檐,动作轻巧游走着。
见她依旧不放弃继续追着,不耐啧一声,调准时机从屋檐跳下,寻了一间屋子便破门而入。
是一间净房。
锦衣男子坐在便盆上,裤子褪到脚踝,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此时攥紧了手中的衣物,脸面惊恐看着突然闯进的两人。
弱小无助又可怜。
即便是再强大的人,如厕这种私密时候也是脆弱的。
何况前有一人纵身一跃,从你头上越过,还没缓过来,又一人打开你的房门,强盗一般出现在你面前。
而你的屎意还不断。
程拾一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却见他抖得如鹌鹑一般,她也自觉尴尬,念头一转,她大喊一声“闭眼”。
然后顺滑无比从她身旁略过,如鱼一般从窗户跃出,追赶陈深。
锦衣男子心如死灰般闭上双眼。
程拾一想得很好,既然在此种时机看见人来会尴尬无比,那么只要一人闭眼,便瞧不见来人,也就不那般为难了。
至于锦衣男子为何如此乖乖听话?她也说不清。
此时,她正把短刃架在陈深的脖子前,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厅中,后院空廖无人,唯有巡逻的侍卫偶尔走动。
程拾一把陈深压在长廊转角的白墙上,她呼吸有些紊乱,热气喷洒在陈深脖子上,激起一片疙瘩。
他无奈举起双手投降,“姑奶奶,我不跑了行不,你离我远一点”。
程拾一不理会他,从腰间扯出麻绳,抓着陈深的手紧紧缠绕了四五圈。
“陈家的传家宝在何处”。
“我不知道”,陈深动了动被绑得死死的手,嘴硬道。
程拾一不与他废话,撩起他的外衫直接搜寻,陈深被她大胆的动作吓得寒毛卓竖,想甩开她的手。
却被按得动不了,他不死心道“贺阳陈家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你为何要替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