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课铃混着班里低声的讨论蓦地打响,余炽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讲台上的人开口唤她,“余炽。”
“嗯?”她抬头,神色在白炽灯下不太清晰。
日复一日的紧张学习搞得她每天精神紧绷,今天下午开完会到现在算是因为即将到来的运动会短暂轻松了片刻,余炽暂时抛却了那些因为担心下次考试成绩下滑带来的压力,此刻显得有点漫无目的的茫然。
周容温沉默了一瞬,“你家住哪儿?”
余炽实在是不觉得她和周容温已经进化到了可以互相知道家庭地址的关系。
“你干嘛,”她换上一个警惕的表情,“有事直说。”
周容温其实也觉得不好开口。
事实上他问出这个有点冒犯的问题完全是因为国庆期间胡高达组了个局想叫上余炽,参局人员都举了双手双脚表示赞成,他没发表意见,但是在课余的抓阄决定谁来提出邀请活动里“光荣中箭”。
这事儿已经拖了两三天,余炽之前每天都埋在书本里勤学苦读,他确实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这会儿见她神情放松,便想着顺便提一下。
他心里明白,胡高达多半已经偷偷地把余炽划进了“自己人”的阵营,以后免不了要经常在重高难得的那几天假期把人叫出来玩。但是余炽这样一个家里一看就管的很严的“好学生”,哪来的时间跟他们出来“鬼混”?
“你国庆假期准备干嘛,”周容温小声地叹了口气,认命道,“我们一般稍微长点的假期会一起出来玩,有我、高梓淇、刘文昊还有胡高达,胡高达让我问问你有没有时间一起。”
他瞧见余炽的脸色果然变得有点古怪,听见她道:“我们也……还不算很熟吧?”
周容温在心里把另一边缩着当鹌鹑不说话的胡高达骂了个狗血淋头,开口解释:“本来就有约,高梓淇先提的想拉上你,胡高达跟她一拍即合强烈要求,刘文昊说他没意见,然后我变成了来跟你开口的通信兵,”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尖,“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余炽恍惚着回想了一下,好像高梓淇前两天确实在宿舍水房拉着她提了一嘴,问她假期要不要一起出来玩。
她当时脑子里可能还在算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晕晕乎乎地回了句“都行”就洗漱去了,完全没料到那是一句真材实料的邀约。
正式到他们派出了周容温来邀请自己。
余炽回头,对上隔着几排的高梓淇冲自己疯狂乱眨的眼睛。
班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路紫怡从洗手间回来看见余炽在座位上愣着没动,喊道:“余炽!你东西收拾好了吗?”
余炽还没来得及回应,高梓淇倒是开口挤进她们的对话里,“紫怡紫怡!国庆假期出来玩吗?”
“好啊,”路紫怡之前也跟高梓淇一起出去过,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又顺着高梓淇的目光看向余炽,无师自通般道,“余炽,你也来嘛!”
余炽被几个人的视线盯得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想了一会儿后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我……看看吧。”
讲台上的人微微拧眉,但很快又恢复无奈的表情,朝着胡高达扔了截粉笔,“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自己说。”
胡高达讨饶般冲周容温抱拳,嘴欠回,“搞得跟你千不愿万不想余炽来一样。”
/
余炽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电话卡插进公用电话卡槽。路紫怡新奇看她,“你好像在上刑场。”
她扯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没回路紫怡这句话,只拨通顾静的电话号码,冲后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电话很快被人接通。
余炽听见那边传来麻将碰撞的声音,像之前在心里排演过的一样开口,“妈妈。”
“有事说事,”顾静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赢了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愉悦。
余炽顿了顿,这才道:“我们明天放国庆假了。”
“放假啊……”顾静碰了个二饼,“怎么了,难道还需要我去接你吗?”
余炽抿抿唇,还没回话边听她又道:“国庆放几天?”
“五天。”
顾静推倒牌,喊了句“胡了”,紧接着好像换了个空旷的地方,“我一号要去燕城谈生意,大概四五天才会回来,假期你自己在家听话点,别在王家人面前给我丢脸,”她顿了一下,“你妹和你弟的学习你辅导着点。”
余炽举着电话沉默了一瞬,脸上细微的表情很快便隐没了,“好。”
路紫怡在她旁边戳戳她胳膊,余炽下意识地用手指绕了电话线两圈,“妈妈,我……”
顾静似是又回到牌桌上,“赶紧说。”
“假期……”余炽闭闭眼睛,“我能和学校新交的朋友一起出门玩吗?”
那边也沉默了一下,“去哪儿?”
“就在河市,”余炽忙道,“都是班里的同学。”
顾静又开始新一轮摸牌,麻将磕在桌子上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到余炽耳边。余炽只觉得灵魂高高飘在空中,她抓不住牵引的线。
“行,别耽误学习。”顾静终于开口,像皇帝的赦免,“你性格这么闷,还有人约你出去玩呢。”
余炽握着听筒的手一下子收紧,她手足无措地抓住自己的校服衣角,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路紫怡一眼,似乎是在探究她有没有听见通话另一端的声音。
后者疑惑地回看她,余炽这才放松了一点,重新把注意力挪到和顾静的对话上。
“那我挂了,谢谢妈妈。”
她终于开口,却只吐出这么一句乖巧的告别来,没有对顾静那句对她的评价作出任何回应。
路紫怡在她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凑过来,声音兴奋,“怎么样,是不是同意了?”
余炽的眼神飘忽着找不到落点,她微微点了点头,路紫怡便一下子跳起来,抓着她的胳膊拉着她往四楼走,“你跟你妈讲话好客气啊,不过真开心你能和我们一起出来玩,到时候我们一定要一起去拍大头贴,还要唱歌……”
她喋喋不休地计划着即将到来的出游,余炽却神游天外似的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感觉那根自己没找到的牵引线好像已经随着初秋的凉风飘走了,连带着她整个人好像都变得奇怪起来。
像断了发条的手表。
路紫怡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余炽突然停下来拽住她,“我有点不舒服,你先上去吧紫怡,我去一趟医务室。”
“你怎么了,”路紫怡一下子收了笑,在余炽难看的脸色里也慌了,“很难受吗,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没事,”余炽艰难地冲她笑笑,“就是一点胃痛,”她搬出自己肠胃炎的老毛病,“我还指望你回去帮我跟老张请个假呢,我去医务室的话肯定是要迟到一会儿的,还得麻烦你一会儿帮我播一下英语听力。”
路紫怡盯着她的眼睛再三确认,“你自己真的没问题吗?”
余炽抽出手来捏捏她的肩膀,“真的没事,你别忘了帮我请假和播听力就行。”
她的神色不似作伪,路紫怡稍微松了口气,跟余炽道别之后还一步三回头,“那你一会儿真的很难受的话就用医务室的座机给老张打电话!”
余炽冲她点点头摆摆手。
等路紫怡消失在视线里,余炽站在楼梯上转过身。她逆着人流往一楼走,绕到国际部人迹罕至的那个楼梯口,又一言不发地上了五楼。
五楼楼梯口的大门紧闭着。
余炽又往上走了两步,一直走到教学楼天台同样紧闭的铁门前。她脱离般靠着墙坐到楼梯上,把脑袋沉沉地抵住自己的膝盖。
突如其来的反胃感令她浑身不适。
良久,余炽向左侧扭头,瞥见楼扶手的一截栏杆上外翻出一小块铁皮。她似是好奇地往左挪到那截栏杆边上,盯着那一小块铁皮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伸出左手。
外翻的铁皮边缘还留着尖,一下子划破她的食指。
血珠顺着她的指尖一下子滑到指缝,余炽却浑然未觉似的,再次用食指抵住那个尖角。
铁锈味和痛感同时传来。
余炽觉得大脑畅快地清明起来,终于收回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掉了已经流到手心的血。
她神色平静地起身,回到四楼,去洗手间开了水龙头,任清凉的自来水哗啦啦地将她指尖残留的红色都冲刷干净,但伤口有点深,她刚把手指从水龙头底下收回来,便又撒欢似的渗出新鲜的血。
她终于没忍住,小声地骂了句脏话。
走廊上隐隐约约地传来英语听力的声音,余炽粗暴地用卫生纸绕着食指缠了两圈,等纸巾松松垮垮地遮住伤口,才恢复正常的表情,径直回了教室。
/
路紫怡打开多媒体,点开文件夹里排好的听力音频。
舒缓的前奏一下子响起来,周容温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余炽还空着的座位,听见胡高达问:“余炽呢?”
“她胃不舒服去医务室了。”路紫怡解释道。
周容温的眼神停在余炽桌面上那盒拆封了并且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的止疼药上,等听力的“Text 1”声音响起,才蓦地回过神来。
余炽的胃病有这么严重吗?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手底下勾画听力答案的笔没停,笔尖却把薄薄的纸张戳出一个小洞。
教室里播放的英语听力混着转动的风扇砸在他跳动的脑神经上,周容温突然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心烦意乱。他又扭头看了一眼余炽空荡的座位,下一秒听见有人推开教室前门。
周容温似有所感地抬头,对上余炽平静的眼睛。
后者一言不发地绕到胡高达那边,等人起身让开之后在座位上坐下。周容温在听力册上写下最后一道题的答案,讲台上的路紫怡小声开口,“余炽,你还好吗?”
“我没事。”他听见余炽说。
她从自己的听力册里把夹着的听力答案拿出来递给路紫怡,“你帮我抄一下答案呗。”
她脸上的笑真心实意,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刚刚犯了胃病的样子。周容温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动作,下一秒视线停在她搭在桌子上的左手。
“你手怎么了。”
余炽顿了一下才扭头,却没看他,“没事,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在栏杆上划了一下。”
周围一下子有好多创可贴递过来,周容温看她扔了手指上绕着的纸巾去接,冷不丁再次开口,“你消毒了吗?”
“没多大事,”余炽满不在乎地给手指贴了个款式简单的创可贴,表情稀松平常,“就一个小口子消什么毒啊,”她强撑着精神打趣道,“周老板平时这么娇贵的吗?”
她说着,眼神瞟了眼黑板又看向周容温桌面,“呀,最后一道材料的题都对,周老板还是厉害。”
周容温看着她指尖上的创可贴中央一下子加深颜色。
“不疼?”他鬼使神差开口。
余炽终于看了他一眼,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她欲盖弥彰地扯了扯校服外套的袖子,将整只左手都缩到袖子里,“还好吧,难道我要因为这个哭吗?”
“那就是很疼了,”他的语气称得上冒犯,“疼为什么忍着不哭?”
余炽递给他一个看变态的眼神,“犯病了?”
周容温没理她这句话,意有所指道:“你没听过那句俗语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有吗?
余炽心想这句话根本就是骗人的。
她曾经也因为委屈或是痛苦流泪,伏在床边嚎啕着喊痛,道歉和忏悔都咽进眼泪里。她迷茫地哭喊着“我错了、我错了”,可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
或许是考试没考到第一名,又或许只是先迈出房间的是左脚不是右脚。
十一岁那年她被顾静从睡梦中叫醒,被歇斯底里的亲生母亲拿着小刀逼着站到窗台上,威胁着王庆国说“你是想逼死我们母女俩”的时候,哭喊的声音几乎穿透那栋居民楼。
可是没人听得见。
于是她学会再也不在人前哭。她开始躲起来流泪,用湿润烧干委屈和不甘心,学会戴上开朗独立的面具,面具的锁扣牢牢地扣进血肉里,混着经脉和她长成一体。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在她的生命里或许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假命题。
余炽回过神,对上周容温的眼睛,嗤笑,“那你哭一个给我看看,我给你买糖去。”
后者并没有因为她这句惊世骇俗的话露出任何不适或是惊讶的表情,余炽只看到他从书桌里掏出一颗薄荷味的硬糖,随后放到自己桌面上,又用数学卷子将那颗糖盖住。
“我用来醒神的,”他压低声音,“有人说过糖能缓解疼痛。”
“是吗,”余炽隔着数学卷子按住那颗糖,手心留下一道印记,“谁说的。”
他笑起来,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其实糖也应该算零食,是不能在教室里吃的。”
余炽还是盯着他,“所以呢?”
“所以,”周容温扭过头不再看她了,“刚刚那句话,其实是你的共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