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微正纳闷怎么一天都见不到甄二鸣,正打算出去打听,一回头却发现他正在马厩里添草料。
“你出去了?”
张弃回头:“没有,怎么了?”
贺微摇头,这几天都乱七八糟的,都在心焦舅舅的事情,也许是她没注意到甄二鸣吧。张弃抬头看看天色,问贺微晚饭吃什么,贺微说买了新菜,不用吃剩菜了。
又到了后半夜,张行简正在整理线索,听到有人敲门便将它们拢起来归到一处。
张弃来了。
“什么事。”张行简合上门,就见张弃走到窗边往街上看了一阵,再关上窗,她看着张行简,一字一句说:“我要新户籍。”
要彻底同张仁昌断绝关系,只有这个才能让她安心,而她能接触到的,有这个能力的,只有张行简了。
张行简环抱双手,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及自己心口高的人,此时双方都认为血缘关系并不能成为交易的筹码,他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做?”
“桂山的事情,我有线索。”
张行简一笑,走近,俯下身和张弃对视,轻声说:“曹三的事,我也有线索。”
张弃不动声色,她说:“是我杀的,又如何?”她手里的东西可比一个曹三重要多了。
张弃抬眼与张行简对视,从年前到现在,张行简确实做了为人兄长该做的事,也当过她的老师,张弃心里是感激的,但她不会认同其‘兄长’的身份。刚才她还觉得自己亏欠张行简,但他拿曹三出来说事,说明在他眼里,也不认同张弃‘妹妹’的身份,如此,那还亏欠个什么劲?
张行简若有所思,他说:“那要看你拿什么来换。”在这种身份差距下敢和他还价的,张弃算头一个,他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本事。
张弃哪有什么本事,不过是行事稍微卑劣一点。
她掏出一张舆图来,却并不是庞府的原件,她没有傻到偷原件打草惊蛇的地步,这份是凭记忆重绘的,虽然有点粗制滥造,但重点不会错。
“铁矿。”他让纪新去探过庞宅,没成想纪新没办成的事情,却让张弃拿到手了,这是大事,要是把这份功劳捧到皇帝面前,恐怕不止户籍,张弃这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图给你了,我的户籍呢?”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想摘清关系,这图当然有用,但也要她有路子能见到皇帝,既然没有路子,还不如拿它换户籍。
“就这么给我了,不怕我反悔?”
“大人是君子。”张弃并不这么认为,什么竹出什么笋,张仁昌不是好东西,生的孩子八成也不是,就连她自己也不敢说是个好人。
张行简一笑,他可不是,所以没给出答案,云里雾里的要把张弃打发走,张弃也不着急让他答应,总之不是户籍,就得是其他东西,否则张行简这份礼物收得有多开心,她就有决心让他损失得有多惨烈,反正她也没处去,对将来也没有规划,有的是时间和他耗,耗到他不痛快,耗到他不得不兑现。
她前面说了,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怎料她又留下一句:“庞府的库房里,有好东西。”
确实是好东西,可惜张弃没见过世面,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总之不像是一个县令该有的,虽然这之后张行简也能查出来,可说在前面,头功也就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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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贺川带着那个匣子去找师爷了,那位老人家正病得快死,她得赶在他翘辫子前从他嘴里撬点东西出来。
“你这又是何必呢?你哥他,那是他的命数啊,他有大义大仁,县衙已然比其他人多给了抚恤,你这又想干什么?”师爷说一句咳三遍,险些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贺川见状抿了抿嘴,开始斟酌言辞,生怕他真死在自己面前。
“三叔,当年我哥他是救过三婶的,我不敢来邀功,只是盼着我哥能死得明白,我也不逼你去找庞大人要说法,我只问,当时为何找他,具体找他做什么,您也别瞒着,也别想敷衍了事,要真正摸着良心说话,为自己子孙攒阴德的。”
这已经是贺川斟酌后的话了,否则定要指着他鼻子骂到他当场归西才罢休,况且他也不是什么三叔,只是同乡,给他面子才叫三叔,不给面子,那就是老登了!
老登干脆把锅往庞子显身上推:“我已经老啦,记不清楚了,你何苦抓着我不放呢?有冤屈,自然是要到县衙击鼓鸣冤的,找我算什么事。”
贺微得了眼色,把匣子打开来,将里头的账本递给贺川,师爷这回想起来了,先前贺川她男人在时,大家做过不少交易,是真的‘官商勾结’过一段时间的。
贺川翻起账本来,她要是光拿这个到州府去,庞子显是更容易倒台的,只是她会更惨。
师爷暗骂:小人!女人!毒妇!
“你,罢了,要问什么,快说。”
“算风水的是谁,如今在哪?”
“我不知,是真的,这位是庞大人亲自找的,我只见过几面,是个老东西,长得不甚雅观,脸上长满黑斑,白头发,叫吴慎,不是本地人,再多我就不知道了。”
贺川又问了当日贺山的事情,师爷说是庞大人让安排的,他听说有疫病时也是吓了一跳,当日送贺山上山的,是陈班头。
贺川走了,张弃跟在后头,她原本是想上山看看的,可惜山下有不少人,她要是被抓进大牢里,不定会不会有人救她。此时她要是提出先回京城,贺川是会同意的,毕竟无论张弃在不在,她们在这里惹了事,回程时都要再雇几个人护送。
她也正在犹豫,是留下来看看情况呢,还是先跑为妙?
她又去找孔灼,显然孔灼也在等她。
“可算来了,我买了些东西,你替我去送给贺二吧,诶对了,你不一起走?你怎么来的?”孔灼这回想起来了,这小子怎么神出鬼没的?说是来报恩,结果一天里到处乱窜。
“我且不能走呢,要替主人家跑腿,也许再过十几日就回京了。”张弃再次随口胡诌了,又说:“一起走一段吧,我对衙门也说是你的人呢。”
“我能去见贺二?不会出事吗。”
“你把货物和给贺二的装一起,路过的时候施舍一些,怎么不行呢?”张弃说。
于是二人拉着一大车东西,再次到了桂山脚下,那里果然有衙门的人,此时却只是遥遥看着,贺二看见孔灼,顿时红了眼眶,又想起上回张弃交代的事情,只好抹了一把脸,问孔灼:“您是哪位?”
路上受过张弃提醒的孔灼说:“过路的。”
孔灼不敢久留,‘施舍’完就要走,张弃同孔灼道别,说:“事成之后,一定登门道谢。”
孔灼一走,就有人上来问了,正是前天在衙门口同张弃相谈甚欢的那位,张弃笑着打招呼:“吴大哥,正好有事想麻烦您。”
“你说。”
“前天我在街上逛,遇见了一位天仙姐姐,只是跟丢了,不知是哪家小娘子。”张弃又一次随口胡诌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同男人扯女人,男人就会不觉放松心情。果然,吴大哥捧腹大笑:“你?你才狗屎一般大,怎么就懂惦记小娘子了?”
又说:“好,我帮你打听打听,对了,你怎么不同你家主子回去?”
张弃掏出一封情书来,她是从张渊那里偷师的,又请街口的书生代笔:“主人家教我写这个来着,叫我不要给他丢脸,事成再回去。”
吴大哥又是一阵发笑,笑得张弃胃里一阵恶心。
又到了晚上,张弃睡不着,就在院子里头绕圈,这是她的习惯了,以往李氏吵得人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跑出去找个地方绕圈,等她冷静下来再回去。
她忽然停下来,狐疑地朝后院看去,她住在前院,后院里住着女眷和老人孩子,她的身份是不方便进去的。
……
贺川被捂住口鼻,往院子里的水井拖去,她已经晕死过去,贺微同样倒在卧房里不省人。
“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呢?”张弃冷不丁出声,把歹徒吓了一跳,那人拔刀就要朝她冲过来,张弃满院子跑,边跑边喊,给歹徒气得不轻,一个飞扑把张弃制住,他猛然瞪大双眼,张弃转动刀柄,鲜血喷涌而出,浸湿了她的衣裳。
真脏!
张弃想着她出来的急没带换洗衣服,身上这件还是贺家人的,前天洗的那件还没干透,可恶啊。
她抬手扯下那人的蒙面,嚯!这不是师爷的儿子吗?
张弃翻身,在他身上又补了几刀,确保他不死,也不能跑,场面十分血腥,贺微刚醒来,一看,差点再晕过去。
贺进是先出来的,手上把着一根半人高的烧火棍,接着家仆也从前院醒来了,家仆换下张弃,就要把人扭送衙门,张弃摇头:“先扣下。”
贺山的儿子贺进十七岁,已经算半个郎中了,他先看看贺川母子,发现没有大碍,转而先去止歹徒的血,后面的事情,张弃就做不了主了,只叫人不要声张,一切等贺大娘子醒来再做决断。
不久后,她醒了,显然还记得歹徒的事情,好在侄儿说:“已经制住了,甄二鸣说,先不要声张。”
贺川点头,渐渐回过神来,起身就要去看:“他是对的。”
师爷的儿子叫范万,贺川一进屋就闻到血腥味混着药味,先是一皱眉,看清情况后一愣:“这是?”
一旁的张弃解释道:“天黑,我又一时慌乱,就捅成这样了。”
贺进心想,这是慌乱?那该算范万运气好,刀刀都避开要害了。
张弃看看范万,一时不知该说师爷聪明呢,还是愚蠢,竟让亲儿子来灭口,哪有这样办事的。
她还不知道,那边的师爷,死了。
“你报官吧。”范万说。
贺川了然:“衙门里有你亲爹?”他是为庞子显做事,而庞子显担心事情被贺川败露,想杀人灭口,真是歹毒!他越是这样,贺川就越坚定桂山上有猫腻。
范万不再说话,贺川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日找上门来的尊鸣,那人气质不凡,或许是暗访的官员呢?把人交给他是否有用?然而这个想法很快被自己否决,不能轻信!
“动机是什么?”张弃问。
“我爹死了,都是这个毒妇害的!”
“证据呢?”
“我爹今早还好好的,你们一来他就死了,是贺川气死的!杀人偿命!”
贺川微微皱眉,张弃又说:“是气死的还是病死的,亦或者其他的死法,谁都说不准,不如验尸。”
范万不干:“你丧心病狂!还要将我父剖尸,你居心何在?!”
贺川将手帕在手上裹一裹,反手抽了范万一耳光,这回大家的耳根子清净了,她说:“没有证据又不肯验尸,你诬告我啊?”
“贱人!你不服,去县衙啊!”
送衙门可以,但要让张行简知道有这号人,否则一旦送进去,要是被灭口就死无对证了,可张弃不能让张行简知道自己在贺家,那样书坊就不安全了,还要再找,很麻烦!
贺川这头还没考虑到张行简,只知道不能把范万送给庞子显,他明显不是好人。
两人各自打着算盘,忽然间眼神就对上了,张弃示意出去说话,于是一行人换了个屋子交谈,留下贺进看守范万。
“大娘子,出了这种事情,确实是扭送衙门的好。”张弃说。
“可…”贺川想说庞县令不是个东西,又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甄二鸣他什么也不知道,她刚要说此事她来定夺,就听张弃再说:“不是现在送,要白天送,招摇过市,从街头走到巷尾,让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回事,衙门里就不敢敷衍了。”
谁说不敢?要是不敢,如何会干出这种事情?
贺川不打算听,于是敷衍回答了,张弃也不再多说,事不关己,事不关己,她已经做得够多啦。
“大娘子是有打算的,如此我便先回京了,书坊太久没人照看也不好。”她要溜了,但得先把证词写了,写如何遇到范万,写今夜的情形如何,于是又拜托贺川连夜请来里长做见证,贺微代笔写供词。
为什么不是张弃写?那样升堂时张行简也许能认出字迹来,所以张弃说,她字丑,怕丢人。
又要画押,画押时她做了些手脚,手指往外捻了一圈,拿走手指时又轻轻一抹。
第二天一早,贺川给她一匹马,又给盘缠,和贺进的一套旧衣作换洗,拿了这些,她就走了,绕了远路回去,避免遇到孔灼。
贺川送走张弃后,竟还是依了她的建议,带着范万招摇过市,在衙门口引了一帮看客,其中就包括张行简。
与此同时,穆世已经拿着张行简的行文,快马加鞭上京去,而纪新已经将逃跑的吴慎抓回,等着公文下来,就能把他带上堂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