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中内务由贺兰曜一手掌管,燕然主要负责对外征讨、派遣暗探、居中调停等。
将近年关,寨中少不了当家人,哪怕再不舍,贺兰曜也得赶回去。临行前,两人匆匆道别,他嘱咐道:“洛阳人都不可信,包括那个姓崔的,她身手不凡,追踪本领也很了得,你要当心。”
燕然心绪繁杂,点头道:“皇后也好,公主也罢,都非善类,我心里有数。你回去守好家,别让人有机可趁。”她担心的是一旦毁诺,公主那边会实施报复。
贺兰曜明白她的担忧,虽说此事颇为棘手,可也实在没有办法,他们总不能带人去截杀云中郡公的车队吧?那里是燕然的生父、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妹妹和弟弟。
午后,燕然召集下属在帐中部署,崔令光也受邀参加,昨晚在土丘上出现的匪首尽皆露面。还有几个没见过的,包括一个雪肤碧眼的美貌胡姬。
居中的燕然轻袍软甲,锦帽貂裘,半张生铁面具自额头覆至鼻尖,冷肃凝重的眼神与昨晚判若两人。
“这位贵人来自洛阳,是咱们的新主顾。”她向众人介绍道。
众人神色各异,皆望向崔令光。她微微颔首,从容接受他们的目光。
待燕然说出此次任务作废时,众皆哗然。
她又道出新接的生意后,气氛才有所缓和。
“陈相公出两倍价,按理咱们稳赚不赔。可本寨向来一诺千金,要是无故毁约,一来有损声望,二来定会招致报复。”角落炉火前,有人怪腔怪调道。
崔令光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麻衣葛巾的干瘪老头,裹一件破旧的羊皮袄,浑浊的碧眼中闪着狡猾的笑意。
“老桑头,好好当你的领路羊。”不等燕然开口,左首的刀疤脸就啐了口道:“俺们是土匪,并入别云寨为的是钱财,不是道义。年关将近,俺问你,好名声能拿来当饭吃?”
“有大当家在,连官府都奈何不了我们,有甚怕的?”他身侧的招风耳耸着眉眼附和道。其他人也跟着议论纷纷,赞成多于反对。
燕然抱别臂而立,冷静地观察着争论地下属,等他们发表完意见,这才展开一副半旧的舆图,那名胡姬立刻乖巧上前,在桌案上腾出位置。
燕然将舆图铺开,直起身用刀柄敲击着标出的红圈道:“这里就是参合口。”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甫一开口,帐中霎时安静下来。
她移动刀柄,缓缓向左上划动,停在一处黑色的标记上,转头望向刀疤脸,沉声道:“三哥带几名兄弟去黑驼山,只需报上我的名号,自有人接应。”
刀疤脸神情激动,肃然道:“是!”
她继续移动刀柄,在一丛曲线中停下,冲另一边的招风耳道:“五哥从平鲁来,对那边的地形再熟悉不过,就由你带人去守平鲁古道。”
招风耳挠了挠光头,憨笑道:“难得大当家还记得这个。”
刀柄最后落在朝左拐弯的地方,点了点道:“这里是鄯阳地,古时叫武州塞地,四年前我路过时城址已废弃,除了断垣残壁一无所有。”她扫了眼其他几人,“此处离参合口最远,谁去?”
一个体型肥壮颈部粗短的络腮胡挤出来,拍了拍肚子道:“交给俺老黑吧!”
燕然点了点头,嘱咐道:“带足粮草,这时节可不好捕猎。”
一一分派完后,她才卷起舆图,望向角落打瞌睡的干瘪老头,清了清嗓子道:“老桑头,沿路斥候由你分派。”
老桑头打了个激灵,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面泛难色道:“大当家,小老儿这辈子没出过参合口,您这……属实有点为难人。”
燕然垂目扫了眼他完好的那条腿,冷哼道:“你只有一条腿,的确不方便,那就让沙蜥去。”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黄瘦汉子窜出来,跃跃欲试道:“沙蜥领命。”
老桑头喜不自胜,正搓着手忙不迭道谢时,却听那胡姬冷笑了一声,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便在这时,燕然提高了声音,冲那个公牛般粗壮的络腮胡道:“黑獾子,把他另一条腿打断,丢出去喂狼,别云寨不养废物。”
黒獾子狞笑着挤过来,一把提起老桑头便要往外走。
老桑头吓得屁滚尿流,连声尖叫道:“大当家饶命,大当家饶命,小老儿这就去……”
眼看他就要被拖出门,崔令光心下恻然,忍不住开口道:“他一把年纪了,也许真的不堪重用,还请大当家高抬贵手。”
燕然不为所动,其他人也都冷眼旁观。
崔令光尴尬不已,可她身为客人,也实在不好插手,只得讪讪退开。
“阿萘、阿萘,你说句话呀阿萘,快替为父求情……”
老桑头一路哀嚎着被拖了出去,崔令光不知阿萘是谁,但看到众人都望向那胡姬,便也跟着望了过去。
胡姬面色苍白,双眼含泪,嘴唇哆嗦着转向燕然,用崔令光听不懂的语言,嗡声重复着两个词语。
燕然点了点头,朝旁边的小喽啰使了个眼色,那人刚出去不久,外边就响起凄惨的哀嚎。
崔令光听得心惊肉跳,其他人却置若罔闻。
“他是内奸,不值得同情。”招风耳不知何时到了身后,小声嘟囔道:“他收了前主顾的好处,一直充当耳目,监视我们的动向。”
崔令光满面惊诧,转过头道:“当真?”
招风耳郑重点头道:“大家都知道,不信你问阿萘。”
崔令光愈发尴尬,抬眼去看时,见燕然正握住胡姬的手,轻拍着她的肩膀,似在低头安慰。
“方才,她和大当家说的什么?”崔令光困惑道。
“她说不后悔,”招风耳道:“她是个明事理的好女人。”
待众人散去后,崔令光才走过去,对燕然道:“抱歉,方才是我鲁莽了。”
燕然不以为意,抓起斗篷道:“跟我出去,我带你看看附近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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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都是荒山野岭,寸草不生,且地形陡峭,不便骑马,两人只得徒步,等攀上最高的峰头,太阳已将落未落。
燕然随身携带炭笔和布帛,将沿路险峰和隘口绘成图,转交给崔令光道:“山道两边最易布伏兵,若由你坐镇指挥,该如何破解?”
崔令光仔细研读了一番,指出两块高地道:“我会在这里安置弓箭手,这里设机关。”
她淡淡一笑,赞许道:“很好,我回去就调一队弓手给你。”
“那你呢?”崔令光诧异道。
“我带一队人马,暗中跟随黑獾子去鄯阳地。留下来,替我坐镇参合口。”她语气平静,像是早就计划好了。
“那个黑獾子不可信?”崔令光疑惑道。
燕然摇头道:“不是信不过他,而是要确保万无一失。公主那边得了消息后,万一狗急跳墙调动官兵呢?”
崔令光心头一紧,一时又急又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然宽慰一笑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放心,我们既然接下了这桩生意,就一定确保云中郡公安全入关。”
崔令光松了一口气,待敲定各项事宜后,她才迟疑着开口:“阿萘……是老桑头的女儿?”
燕然点头,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女儿怎能坐视父亲被处死?崔令光瞠目结舌得望着她。
“我走之后,阿萘便拜托你了。”燕然郑重一礼,言辞恳求道:“此行星夜兼程,她怕是吃不消,何况我们不是去玩,带着她也不方便。”
“萍水相逢……你就敢信任我?”崔令光诧异道。
燕然莞尔一笑,并未多言。话虽如此,可她就是觉得此人面善,值得托付。
阿萘是个苦命的女子。
这世上苦命的女子多不胜数,可她曾假冒阿萘之名,便总觉得和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她不能不管她。
阿萘貌美柔弱,身段窈窕,嗓音动听,母亲病逝后,便沦为父兄敛财的工具,过着身不由己的日子,直到忍无可忍,决定跟一个中原酒商逃跑。
但老桑头何其精明,早就有所提防,很快便带人拦下商队,将瑟瑟发抖的阿萘从酒桶中揪了出来。她心如槁木,绝望之下吞炭毁了嗓子,且终日以泪洗面,再不肯发一言。
愤怒的兄长将她绑住手脚丢到了冰面上,想要迫她服软,但她宁死不屈。若非燕然和阿曜恰好路过,大概会酿成一尸两命的悲剧。
后来阿萘一直跟着燕然,老桑头父子碍于她的威严,始终不敢招惹。那个为非作歹的兄长去年死于酒后斗殴,善良的阿萘一时心软,便提出想和解。
燕然不便插手别人家事,只得点头应允,起初父女俩也算其乐融融,阿萘还感慨她那可怜的小女儿也算多了个亲人。结果不久前洛阳来人,老桑头帮忙接待时,竟与外人勾结,不但成了别人的内应,还妄图让阿萘去服侍为首的宦官。
阿萘自是不愿,暗中找到燕然,将一切和盘托出,这才有了日间那一幕。
“照顾阿萘,守住参合口,其他的事就交给我了。”上马之前,燕然再次托付,崔令光郑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