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本该还算温馨的晚饭、一段已经在尝试修补破损的关系,因为某个微小的错漏,像偏移铁轨的列车,轰隆吼叫着疾驰向覆灭。
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不在今天发生,也有明天后天,以及未来无数个可能会发生的瞬间。
面对昆妲声声质问,江饮无力辩驳。
还能看到她因愤怒和委屈而涨红的脸,感觉到她情绪的激涌,已是万般庆幸。
只要她还活生生站在面前,还愿意表达,即使误解也没关系。
漫长肃静的对峙后,江饮轻轻推了面前的汤碗,“你喝。”
“回答我!”昆妲再次嘶吼出声。
“我没有觉得你见不得人。”江饮并不觉得这个回答能让她满意。
“那你为什么要我藏起来!”她嗓子已经吼破音。
重复回答一个问题,使江饮颇感到疲惫和无奈,她更倾向如何解决问题,于是起身,“那我现在打电话让我妈过来,我跟她讲清楚。”
“你让她过来干什么?”她像只缩在角落浑身炸毛的幼猫,不断朝人哈气,“让你妈来,你们一起羞辱我吗?”
“我们羞辱你干什么——”江饮往后用力抓扯了一把额发,几乎要给她跪下,“你真的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藏起来。”她还是那句话,泪盈满的大眼睛直直望过来,讨一个交待。
据说猫群之间,长久对视意味着挑衅和争斗,江饮错开视线不看她,也不再回应她的喵言喵语。
为什么?为什么?昆妲一连串的问题,或许都不用回答。她只是需要一段有恃无恐的关系、一个安全的环境、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宣泄委屈。
不管不顾,为了哭而哭,串串往下掉着眼泪,口齿不清控诉:“你有外婆炖的鸡汤,你妈妈给你送鸡汤,你欺负我没有外婆没有妈妈吗?你们都欺负我!”
江饮叹气,“我没有欺负你。”
她不管,“那你为什么要我藏起来,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留下我,给我衣服穿给我饭吃,你们有钱人都爱做慈善?”
江饮上前两步,“我喜欢你,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走开!”她猛地一挥胳膊,“我不稀罕你的喜欢,我讨厌你!”
江饮只得退后,好像说什么都是错,干脆闭嘴。
可她仍是不满,叽咕一阵,尖尖的下巴颏朝一边翘起,“你为什么不说话?”
江饮吸气,“你想让我说什么。”
“不想听你说话!”她又猛地一弹,朝后躲去。
江饮垂着手无可奈何看着她。
电视里几位综艺嘉宾齐齐爆笑,伴随曲调轻快的BGM,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室内的低压气氛。
昆妲跪坐在沙发一角,慢慢安静下来,只不时发出两声抽泣。
“菜都凉了。”江饮重新在茶几边坐下,筷子挑了凉掉的米饭送进嘴里,若无其事招呼,“正好,天太热了,凉着吃正好,快吃饭吧。”
昆妲抬眼,目光仇恨。
江饮不以为意,探身端了她的碗,盖了几勺玉米肉沫,把米饭拌得香香端到她面前,喂猫儿似哄,“吃吧,辛苦一下午,不吃多可惜啊,可不能全都便宜我。”
这时候江饮是很怕的,怕她一巴掌把碗掀翻,这很符合她的人设。
拌饭的香味儿幽幽环绕在两人之间,昆妲吸了吸鼻子,最终还是把饭碗抢过去,还不忘放狠话:“我当然不会便宜你!”
反应倒很符合她近年的经历。
只有真正受过穷,忍过饥挨过饿,才知道粮食的珍贵。
一顿饭有惊无险吃完,发脾气、流眼泪也是很消耗体力的,昆妲连吃两碗拌饭,只是鸡汤一口没动。
饭后江饮自觉收了碗筷去洗,昆妲抱膝坐在沙发上,看搞笑综艺也满脸怒容,与人不共戴天。
从厨房洗完碗出来,江饮在盥洗台再次洗过手,擦干手上水走到门口,“我出去一下,你自己在家。”
昆妲没出声,眼睛死盯电视,江饮也没指望她会理会,低头换鞋,故意没拿钥匙出门。
没走多远,江饮就在附近店子批发了些雪糕回来,站家门口抬手正要敲门,发现门开着,两根手指宽的缝。
她提前把门打开了,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着,表情冷酷。
拉开门进屋,关门,换鞋,江饮把塑料袋提到她面前。
雪糕品类还是小时候吃的那些,十几年除了价钱好像连包装都没怎么变,数量最多是奶油小布丁。
十三岁,凤凰路八号昆家别墅门口,她们初见时江饮不小心碰掉她的那只,过了这许多年才有机会赔给她,很多很多倍的赔给她。
她没接,江饮取出一只搁在茶几上,其余放进冰箱冷冻,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已经拆了包装,两手捧着小口地舔。
江饮没考虑过让昆妲和妈妈见面,她肯定是不愿意的,否则怎么会躲进衣柜里。
之后两天,江饮照常去店里,下午回来她已经做好饭,两人沉默吃完,江饮回房间留给她更多独处空间。
彼此不讲话,但新买的护手霜她开始用,是馥郁香甜的玫瑰味,几次经过她身边,江饮隐隐约约闻到。
到第三天下午,江饮没出门,两点她午睡起来,准备做饭,家门被敲响,江饮去开,把送床的师傅迎进家。
卧室里只有一张小单人床,现在江饮又买了一模一样的第二张,房间不大,挤挤挨挨布置成酒店标间,中间一个床头柜切割出笔直的楚河汉界。
期间昆妲坐在客厅沙发上,当着人面全装作看不见,只在人背身时探头偷瞟。
送走安装师傅,床铺好江饮才去请她,语气里含着小心:“以后睡房间吧,不睡沙发了。”
江饮努力说服她,“不然下次我妈来,你又得收拾东西,再说万一家里来客呢,你在沙发上终究是不方便。”
她这次没犟,收拾东西进房间,坐到床边身体新奇颠两下,手掀起床单看,床垫很厚很软,弹性十足。
当天夜里,她乖乖在床上睡觉,洗完澡散着香香的头发,仰面躺着看老房子发黄的天花板,手指细细摩挲着柔软的床单布料。
像猫咪好奇嗅闻自己的小窝,试探伸出爪爪,整理床单边角的褶皱。
时隔多年,她们终于又躺进同一个房间。
熄了灯,夜很静,清亮如雪的月光落进房间,在靠窗的地面铺了薄薄一层。
有细小窸窣的布料摩擦声传来,江饮在黑暗中微微偏头,看见昆妲逆着光的薄削剪影。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声音很轻,如同石子投向湖面,溅起细小浪花。
江饮张口,缓慢地吐息,尽量让语气柔和,“我说了,你不用谢……”
我竭尽全力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
“那你总得图我点什么吧,以物换物,我不情愿接受施舍。”昆妲从床上坐起来,身体曲线流畅如水,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月光如纱披盖在肩头发梢。
江饮不知道她现在习惯裸睡,一时愣神。
她径直靠近,微微倾身,温热香气四散开,柔顺长发自肩头垂荡,月白光影随身体玲珑曲线流淌,凹凸毕现。
“要睡我吗?”一种轻慢的口吻,没有多余的情绪,又似闲聊,尾音稍扬,礼貌征求意见。
看不见她的脸,无法分辨她此刻心境,江饮手攥紧床单,收拢成拳,细微疼痛从指骨蔓延至全身。
心脏像一张薄薄的纸,被猩红的痛意烫出一个个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