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葳蕤走在前面带路,三人横拐竖拐走进院落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杂房,干枯的藤枝将小门掩埋了大半,大片蜘蛛网交织其上,朽烂的门缝中布满黄褐色的灰尘。
许葳蕤只手捞开枯枝,推开房门,“孟大人,请。”
孟添巽抬手止住身后的魏鸿渐:“小陆,你就留在外面吧,我与许老板有事相商,你在外面帮我们把把关。”
魏鸿渐没有吵嚷着进去,“嗯,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孟添巽还想说些什么,时机不对,最后还是将话又咽回去了,转身进入屋内:“多谢。”
“客气了。”许葳蕤放下枯枝,藤枝恢复原位重新掩盖了小门,不得不说是个天然的蔽体,门被不轻不重的关上,隔绝门内外两个空间。
“孟大人,他在门外不会有什么事吗?”许葳蕤走进小屋深处,说是小屋,不如说是为方便堆放杂物从旁边屋子随便隔出来的一个杂间,里面堆着不知何年的杂物,已经附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不会,自己人。”密闭狭小空间的气体难以流通夹杂着进来时带起的粉尘,孟添巽偏头咳了两声,“许姐,你不用叫我孟大人,你如何叫郑兄就如何叫我。”
许葳蕤眼里闪过一瞬怀念:“小巽,我已经搜集好证据了,知道是谁害死的我弟弟了。”
“是谁?”
“当朝首辅,袁志忠。”许葳蕤眼底升起恨意,语气中尽是克制,若是袁志忠在现场,许葳蕤巴不得扯开他的皮肉,饮下他的血。
袁志忠,两朝老人,在朝廷中明面上的老好人。
得到这个答案孟添巽并不惊讶,且不提当年自己初入朝中袁志忠拉拢不成,多年来明褒暗贬的打压。
魏鸿渐的父亲魏昭年迈,虽太子早立,但袁志忠及其党羽暗中站队二皇子魏鸿奕,还不放弃拉拢自己,因自己不站队,袁志忠怒极派人刺杀,却误打误撞碰见魏鸿渐跟自己表明心意,魏鸿渐替自己挡箭,险些丧命。
后又趁北周来犯,魏鸿渐御驾亲征,国库亏空,再加上刚登基朝局不稳,袁志忠在私底下可没少添乱,魏鸿渐在外征战补给支援未能跟上,差一点被困死在孤城中。
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可这位老好人,不显山不漏水,吃的是糠噎菜,穿的是旧衣裳,每次宴会上朝廷官员们都会谈论赞叹袁志忠的善心善行,自己不吃不用省下来的钱拿去资助穷苦人家生活,官员犯错帮忙求情,哪怕是看不惯他的他也帮忙诸如此类的事。
再加上一夜白头的救世主预言,孟添巽一开始也是心存尊敬的。
若不是派人刺杀自己时不小心露出的马脚。
魏鸿渐第一次得奖赏,也是第一次在记事后见到自己的父亲,要的是去宫外游玩五日,第五日那夜魏鸿渐邀约自己去看郊外意外发现美景,冬日寒风凛冽,那处山尖可将京城夜晚盛景一览无余,可自己觉得他身旁随风扬起的白雪更胜一筹,片片雪花落在他的发间,华发墨颜,如画一般。
魏鸿渐突如其来的表白,打破了这份宁静。
紧接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冲击自己的理智,
心乱如麻。
不过最后他听见自己被雪冻住的声音道:“不……你我是师徒,不行……”
下一瞬,一支箭矢破雪直出,反应过来时,自己手上沾满鲜血,魏鸿渐倒在怀中。
顾不得其他,自己抱起魏鸿渐运功往山下跑。
宫门已经关闭,自己只好抱着魏鸿渐驾马去找最近的医馆,先让大夫稳住,随后马不停蹄去全意医馆把当时去坐诊的颜乐之拖过来,孟添巽不喜欢偏差,万幸这次有偏差。
魏鸿渐有活路。
剪下来的箭羽左侧最后一丝是黑色的,自己在五年前受邀去的第一场宴会上见过,朝中各位大臣提供一些箭矢给初入仕途的后生射箭作为开场,寓意为薪火相传。
袁志忠那时腿脚不便,宋民启帮忙拿上场,左羽尾端染黑是袁府的记号,袁志忠给宋民启解释说是故人的习惯,宋民启没再多问。
黑的部分只有一丝,除非经手查看很难发现,而正好自己就是拿到袁志忠箭矢的那一个。
袁志忠前些日子以魏鸿渐与自己不明的关系作为威胁条件,让自己申请离京。
明明自己已经接受袁志忠的条件,不久就外调离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今天本来是准备与魏鸿渐做个告别……
孟添巽收回思绪,“郑兄究竟是怎么死的?”
许葳蕤从袖中拿出一叠纸张,递给孟添巽,手指不住颤抖连带着纸张微微抖动:“这是袁志忠给杀小玉凶手的信,小玉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许葳蕤压低声音,尾音颤抖上扬,她便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撕裂心扉的痛苦从口中溢出,痛意无从消减,于是整个人开始颤抖。
孟添巽接过证据,最上面的是一封信,是写给通州安昌县知县赵光常的,他抽出信件,里面只规规矩矩写有一个字——杀,是袁志忠的字迹,孟添巽记得,但没有署名。
可光有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字没办法认定袁志忠就是主谋,孟添巽打开下面一封信,确切来说不是信,而是一张认罪书。
天乾七年十月三日,我假称一家人被贪官逼成绝户,与通州安昌县知县赵光常假借受官吏压迫之由偷偷拜访时任冲州通判的郑如琢。
……
以携带在身作为家中办丧礼证据的白绫将郑如琢勒死。
……
我罗道对受袁志忠命勒杀郑如琢后伪造自尽一案供认不讳。
签字画押,由昭狱经办。
暗狱?
是徐来审查的,下面的日期是徐来的字迹。
认罪书后是郑如琢写给许葳蕤的信件,从天气寒凉注意添衣到官场混乱注意安全,再到后面郑如琢写给许葳蕤的最后一封信,自己已经到了京郊,准备直接去告御状。
没有许葳蕤的回信,时间到天乾五年十一月三日戛然而止。
那一天是立冬日,雪很大。
孟添巽记得当时与魏鸿渐还有颜乐之在辞花宫里吃羊肉汤,是魏鸿渐下的厨,师兄还大声嫌弃魏鸿渐的手艺不好,早知道应该自己来的。
那天大家都睡在辞花宫里,并未见到郑如琢。
直到两年后,也就是天乾七年,孟添巽才得知郑如琢的情况。
孟添巽是在九月十六日收到郑如琢第一封求助信,依言去了冲州,到冲州是二十八日,上任查案搜集证据,回信还没来得及寄送。
郑如琢就死了。
死在了他那僻静的小屋子里。
翌日,郑如琢第一次没有提前半个时辰到任看卷宗。值班时间到了,还是不见人影,知州大人发话去找,半个时辰后到郑如琢家中,发现他悬梁自尽了。
这是那天去找人的侍卫胡会的证词,接下来是知州鲁季昌的证词,邻居张介的证词,在门口池塘钓鱼的苟余……
六品官员的命案。
落款经办的不是刑部,而是地方衙门。
“谁给你昭狱认罪书?”孟添巽翻看后面的证词,无一例外全部是佐证郑如琢侍卫罪自杀的结论。
“叫徐来,他说他是暗卫的统领,管昭狱的人。”许葳蕤连忙解释道。
“他有提到其他人吗?”
“没有。”许葳蕤思考片刻答道。
“许姐,你确定没有?”孟添巽停下手上动作,抬头看向许葳蕤。
“确实没……”
孟添巽打断了她的话,将手中的证据合上整理起来:“如果你对我有隐瞒,那么请你原谅我不能替郑如琢翻案。”把证据递回给许葳蕤。
听到孟添巽的话,久经生意场的许葳蕤慌了,连忙解释道:“孟大人,我不是刻意隐瞒,是真的不能说。”
“那换种问法,你说的是当今皇上吗?”
许葳蕤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僵在原地。
暗卫统领只把证据和一大袋元宝给了她,当她追问是奉谁的命和请求他帮忙翻案时,他只是淡淡留下一句:“是最上面的人,你再等等吧,能帮助你翻案的人已经被这个案子拖累了。”
随即便消失不见。
后来知义米行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做到了京城,在酒桌上与其他富商谈天说地时,她不露声色将话题往贪官上引,官商勾结的事在这个席面的人极少有人没做过。
一个叫赵奇的京城富商提醒她,别再说了,随后加了一嘴,“官商勾结可要不得,前几年有个叫郑如琢的被查出来,连带着给他求情的官都糟了。”
“哪个求情的叫什么?”
“少打听,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席面上的另一个卖米的商人笑道:“诶,老赵,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嘛,人家小妹妹好奇,你就告诉人家嘛!”
“要说你说。”
“我说就我说,那个官叫孟添巽,挺出名的,最年轻的状元!我当年还去看过他巡街呢!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咯……”
……
“许姐,我相信你有极高的从商能力,但做生意都会需要一个本,那就是最开始的钱财。”孟添巽没给许葳蕤喘息的时间,将路条条堵住,“郑如琢没有太多的俸禄,他的兄长虽为官,不过大抵情况也是如此,家中历代务农,到了你们这代才开始入仕,家中积蓄应该也不多。”
“如果我没有猜错,给你生意本的人和你隐瞒的人是同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