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额的汗水滴进眼睛,让舍甫琴科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咸水在眼睛里形成痛感,无数嘈杂的喊声涌进他的耳朵——这里是蓝桥,他的折翼之地。
解约谈判已经开始,如果不是阿布挽留,他早在从米兰租借归来时就已离队。由于队内伤病潮,时任蓝军教练的希丁克把他放上了场,但他也不出意外地没有做出什么建树。
“我还能在顶级联赛踢球吗?”舍甫琴科在心里想到,“不,没可能了。”
他曾经认为伤病和已经离开的穆里尼奥都不会是问题,虽然从米兰来到切尔西的他已经不再年轻,但他依然自信他能征服英超,这是一个顶级球员的自信。
可他最终还是被磨没了志气——不是因为切尔西球迷们的不满,也不是因为之前穆里尼奥的排斥,而是被租借回米兰,却依然没有表现出足够实力的经历让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不在状态。
舍甫琴科有点想哭,但却根本哭不出来。
斯拉夫人的笑容和泪水一样可贵。在他们眼里,那些细腻的情感似乎会像伏尔加河一样上冻。
他甩甩脑袋,汗珠被赶落下来,他抬起头,蓝色的观众席在驱赶他。
突然,他愣住了。
就像命运玩弄丝线,他猛然间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看到一个身影——维塔利·克里琴科。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维塔利真的出现在了这里。他畏惧,他害怕,他担心自己在维塔利面前露出更多的不堪和无能。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舍甫琴科立刻转身,背对观众席,向着他的队友们走去。他的手臂装作无意地挡在脸前,不让镜头拍到自己。
“帮帮我好吗?有人在看着我。我有……朋友在看着我,我不想让他失望。”
兰帕德低头沉默地看着搭着他肩膀的舍甫琴科。这个乌克兰人似乎并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么卑微,像是要委身进尘埃里。
一旁的马卢达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兰帕德对视一眼。这个黑皮肤的法国人明显已经被说动了,只是在等第二个合作者加入。
他们都晓得面前这位曾经的巨星近些年的跌宕起伏,也知道他其实已经要离开了
正因此,此刻乌克兰人的失态让他们意识到那个看台上的人对他是有多么重要。
兰帕德最后还是没有拒绝面前的乌克兰人。他和马卢达立刻转身,试图在重新开球前把消息传递给后场。
教练希丁克注意到了场上球员们的举动,但是并没有阻止。作为一个救火队员型的教练,他并不算特别严厉。
哨声又一次吹响,切尔西的球员们跑动起来。
他们的阵型并没有太大变化,配合依然是训练中的节奏,只是越来越多的球权被交给了舍甫琴科来处理。
乌克兰人积极地冲击着门线,试图把足球送入网中,但每每都差一点——他们今天面对的不是什么小球队,而是阿森纳,依然在温格治下的枪厂。
主场观众席上传来对他的加油声,但舍甫琴科知道这只是因为此刻他在积极进攻罢了,一旦他一无所得地让阿森纳从斯坦福桥带走三分,他就又会是蓝军并不划算的“生意”。
突然爆发的舍甫琴科让枪手们有点猝不及防,稚嫩的法布雷加斯艰难地组织着防线。
“罗宾,不要乱,把舍甫琴科隔离出去,切断他和中场的联系!”
场边的温格让助教喊了一句,法布雷加斯就立刻听懂了教授的意思,指挥着枪手们稳住了防线。
之后兰帕德又尝试了几次把球踢给舍甫琴科,但不是被阿森纳半道劫走,瞬间反攻,就是乌克兰人在阿森纳防守球员的阻挡下丢掉球权。
为了大局考虑,他也只好把球更多地交给别人。
似乎是因为舍甫琴科牵制住了一些注意,兰帕德刚分球去别的方向,切尔西就猛地进了一球。
这不能说配合的有多好,甚至可以说就是运气导致的。但此刻,幸运女神就是没有站在舍甫琴科身边。
比赛最后以平局落下帷幕。
乌克兰人退场的时候显得有些恍惚——他没敢再跑到那片观众席前去确认那是不是他,就仓皇地想要逃走。
教练希丁克很热情地和他拥抱了一下,想表扬一下他这场比赛的卖力。但舍瓦却像没有看到他还有话说一样,只和教练碰了一下就立刻走了。
后面跟过来的兰帕德向教练解释了情况,教练的脸色才没有那么难看。
十几分钟后,当兰帕德终于和球迷告别,回到更衣室,一进门就看到了收拾好东西,坐在长凳上的舍甫琴科。
“不走吗?你不去找你的……朋友吗?”兰帕德还是无法想象什么朋友能让人如此失魂落魄。
舍甫琴科摇了摇头,然后当着兰帕德的面,提起包离开了。
兰帕德的目光和更衣室里的马卢达对上一瞬,马卢达摊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第二周的比赛,由于伤员的归队,舍甫琴科又回到了替补席。看着下面奔跑的两队球员,他的眼神有些虚焦。
“就是这样!把他们狠狠踢爆!……”欢呼声猛然在四座炸响,乌克兰人也惊觉起身鼓掌。
虽然到现在还不是太熟悉英语,但球迷们叫骂喝彩的语句他倒是早就熟悉了。
他定睛向场中看去,德罗巴拉扯空间,兰帕德随后插上,破门得分。典型的切尔西式配合,即便穆里尼奥已经离开,他留下的遗产依然体现在蓝军的方方面面。
就在兰帕德绕场庆祝的时候,舍甫琴科又在观众席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这次不再是巧合了。因为这次维塔利不再像之前一样站在高高的看台上,藏在密密的人群里。他这次站在观众席最靠前的位置,当兰帕德经过的时候,他的容貌被摄像机明明白白地扫入。
虽然站在切尔西的观众席,维塔利却表现地非常克制。他鼓着掌,看着蓝军队长从他的面前走过。
“他是来看我的吗?”舍甫琴科这样想到。毕竟这里只有他一个熟人——或许维塔利还有别的朋友,毕竟自卡卡告诉他维塔利去环游世界了,他已经太久没有了他的音讯。
很快,他就打消了自己的质疑。因为场边的维塔利正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他的方向——他确实为他而来。
乌克兰人像是突然被这个真相击懵了。明明此前心里有种种期待,此刻却又不敢置信。
他想立刻冲他奔去,但最终还是撒住了脚。
他请求身边的球队工作人员替他跑上一趟,将他的消息递给场边观众席上的维塔利。
于是,当天晚上,他收到了一个电话。
“晚上好,安德烈。”
“晚上……好,维塔……”激动的情绪让舍甫琴科的乌克兰语都有些不利索。
“你真的好吗,安德烈?”
“我很好,真的。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来我家看看我,维塔……”舍甫琴科带着点小心思糊弄着维塔利。
“不用了,我在观众席上看你就很好。你踢你的球,我就在这儿看看你。”
舍甫琴科一时间哽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晚安。”几乎同时,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舍甫琴科想要重播回去,却发现打回了某个公共电话亭。
“该死的英国,该死的公共电话亭!”舍瓦愤怒地丢了手机。
……
之后的半个赛季里,舍甫琴科是在维塔利的陪伴下度过的。
每当他想要放弃,离开切尔西,回基辅迪纳摩的时候,他都会想到会看他下一场比赛的维塔利。
他会为他欢呼的,他知道。就像他十八岁那年在基辅迪纳摩踢球时一样。
就这样,舍甫琴科熬过了08-09赛季。
在球迷的挽留声中,希丁克毅然卸任,取代他的是舍甫琴科的老熟人安切洛蒂。
安切洛蒂成功重新激活了舍甫琴科。准确的说,他成功激活了整个切尔西。这位名帅总是有股奇怪的能力,能在球员阵容不改变的情况下,让他们发挥出远胜之前的力量。
09-10赛季的切尔西高歌猛进,无论是兰帕德,德罗巴,马卢达还是舍甫琴科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冲劲,联赛和足总杯被双双拿下,只是欧冠1/8决赛被国际米兰淘汰。
赛季末的倒数第二场的时候,舍甫琴科被铲倒,旧伤复发,进了医院。到赛季结束的时候,他正式被确认无法返回英超赛场,并随后选择挂靴。
舍甫琴科挂靴的消息刚传出来,维塔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想好不踢足球后干什么了吗?”
“还没有。”舍甫琴科倚靠在病床上,仰头看向天花板。
“那和我一起回基辅吧。”
“好。”
……
7月底,大病初愈的舍甫琴科终于在机场等到了阔别已久的维塔利。
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漂亮,高挑,只是身板看起来更加消瘦了。
他们一起登机,飞回了乌克兰。
在乌克兰,他们重游了基辅迪纳摩的训练场,维塔利曾经居住的孤儿院以及他们曾经一度共同生活的公寓。
从公寓的楼上下来,一前一后走在公寓闭塞的楼道里,公寓积灰的霉味似乎还萦绕在舍甫琴科鼻尖。
不由得,他有些伤心。这间公寓依然挂在他的名下,是他没有看好这里,任由它衰败。
“咳咳!”前面的维塔利轻咳了两声,似乎被先前的灰尘呛到了。
10年的冬天来的很快,似乎只是时光一转。
维塔利呛咳地更厉害了,喉咙还时不时有呼噜声。他藏的很好,但最后还是被舍瓦发现了。
他逼着维塔利去了医院,却只得到了癌症晚期的报告。
他生气地大发雷霆,最后却只是伏在维塔利的病床前哭泣。
维塔利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安慰着他,直到他哭着睡着。
那天晚上,乌克兰人做梦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像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泡泡,倒影出他和维塔利的影子。
……
他们的故事开始于一场灾难,字面意义上的灾难。
切尔诺贝利事件后,他们从乌东迁到基辅,并在此安置。
其实他们在来到基辅前并不认识,他们甚至原来并不生活在同一座城市。
舍瓦因为足球天赋进了基辅迪纳摩的青训,而维塔利则因为父母双亡而被送进了福利院。由于维塔利安置的福利院就在青训基地所在的城郊,他们因缘际会地相遇了。
“咚!”足球和脑袋相撞,发出闷响。
一边带着球,一边回家的舍瓦不小心把球踢飞了。足球正正地砸在了一个路过的男孩头上。
男孩跌倒在地上,手上的书落在地上。
舍瓦连忙上前道歉,但那个男孩只是揉揉脑袋,拍拍屁股又站了起来。
“没关系,是我在看书,没注意到。”男孩面上没什么表情,已经开始抽条的身材又瘦又长,看起来颇为孱弱。
舍甫琴科帮他把书捡起——《青年近卫军》,中学必读书目。
男孩借过书,道了声谢就打算离开,舍甫琴科赶紧追了上去:“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谢谢你。”男孩步履不停。
“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此言一出,男孩立刻拒绝。但他终究还是拗不过舍甫琴科,被他跟了一路。
“啊,你是……”他们停在了一家福利院前。
“谢谢你,但我真的没有事。”
说着,男孩迈进了院中,丝毫没有估计正在愣神的舍甫琴科。
舍甫琴科站在福利院前不知道应该继续跟进去还是转身离开,他踟蹰了一会,扭头看向福利院的门牌,狠狠记下。
……
“你好,我叫安德烈·舍甫琴科!”舍甫琴科又一次在这条路上堵到了那个男孩。
男孩从书里抬起头来:“我没事,舍甫琴科。”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维塔利·克里琴科,如果这能让你知道我没事的话。”
“好的,维塔利!你可以叫我安德烈。”
于是,他们就成为了朋友。
……
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的。
童话里,同样失去双亲的哈利波特也只会在深夜仰望月亮。
因此,当舍甫琴科眼见着维塔利一点点恢复他活泼的本质时,他很难苛责维塔利的“不孝”,而满心为他感到高兴。
耀眼的光芒开始从维塔利身上焕发出来:他好学,聪明,魅力非凡,他能讨得所有同学和老师的欢心,当然也包括舍甫琴科。
他开始在维塔利的学校门口堵他。每当他把维塔利从他的同学手里截走的时候,他总是会感觉到一种窃喜——他对他是独特的,不是那些可有可无的同学,他们在一起完全出于友谊。
上课的时候,舍甫琴科去等维塔利。而周末加训的时候,维塔利又会去等舍甫琴科。
他们的生活是不同的,因此总有话可讲,而不是像同班同学一样:聊的话题都是对方知道的,除了一起点头表示认同就无话可说。
他们开始畅想自己的未来。舍甫琴科会踢一级别的联赛,拿各种各样的奖项,而维塔利会成为一位作家,写各种各样的作品。
但很快,另一场灾难就降临到了他们身上。
他们的国家没了。什么都开始改变。福利院被取消,工厂被私有化,然后开始疯狂地裁员,连维塔利就读的学校也传出要收费的消息。
维塔利最后还是放弃了继续读书,每天在到处打工。舍甫琴科则开始踢青年联赛,虽然依然没什么钱,但总还有些进球奖金。
舍甫琴科也曾建议过把维塔利接到自己家来,和他的家人一起住,但被维塔利以福利院还没被收走的理由拒绝了。
两年后,政府终于想起来还有这间福利院,于是把福利院的地皮和建筑物低价卖给了私人,维塔利也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索性此刻,舍甫琴科已经正式加入了一线队,有了工资。他在球场附近组了间公寓,再次向维塔利发出了邀请。艰难维生的维塔利也只好接受了邀请。
入住了公寓的维塔利承包了所有的家务,让还是小将的舍甫琴科就体验到了有人伺候起居的生活。
每到比赛日,维塔利还会跟去球场,在亲友席上替他加油。
舍甫琴科也并不让维塔利白干,他把所有的工资,毫无保留地放在玄关鞋柜的暗格里,任凭维塔利从中拿取。
国内经济时好时坏,舍甫琴科的工资也时高时低,但那个钱箱里的钱却一直在稳步增多。
……
升上一线队的舍甫琴科开始抽烟和酗酒。他喜欢这种感觉,那可以让他忘记队内和联赛竞争的压力,忘记他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来到基辅,最后却下落不明或者枉死街头的朋友和同学。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到处都乱糟糟的。酒精是最配它的东西,即便风一吹就会醒来大半。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在维塔利面前喝酒或者抽烟,在回到那个公寓前他都会把身上的气味散完再回去。
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维塔利最终还是发现,他们也随之大吵了一架。
“安德烈·舍甫琴科!你不想踢球了吗?你不想实现你的梦想,成为最顶尖的球员,拿很多很多的奖项了吗?”维塔利的手死死抓着舍甫琴科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这个运动员也有点吃不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维塔利如此生气,如此失望。他感到慌张不安,但还醉着酒的他只会梗着脖子不说话。
维塔利生气的摔门出去了。
可第二天的时候,维塔利又回到了公寓。醒酒的舍甫琴科连忙保证自己不会再喝酒,特别是抽烟了,这才把维塔利留了下来。
之后,他们又过了两年安生日子。维塔利一边隐藏着未成年的身份打着零工,一边为舍甫琴科打点着生活琐事。而舍甫琴科在一线队的地位也逐渐稳固,工资也水涨船高。
后来维塔利又发现舍甫琴科依然在毫无节制地抽烟。他这次没发火,只是失望地看了舍瓦一眼,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间公寓。
后悔的舍甫琴科再也没有找到他的踪影,直到他转会米兰——那次在卡卡家的聚餐,让他和维塔利重逢。
小报时常会报道他的消息,即便只是维塔利和卡卡一家的出游。
舍甫琴科会找来所有有关的报纸,把维塔利的照片小心翼翼的裁下。
……
后来,卡卡结了婚。他在卡卡的婚礼上又遇见了维塔利。
他看起来过的不错,面上有了血色,两腮也不再干瘪。
他远远的看着,他注意到了维塔利也注意到了他。维塔利似乎想要冲他走过来,但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而舍甫琴科也没敢上前。
再后来卡卡告诉他维塔利去旅游了,但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意甲,即便想要告别也有心无力。
……
冬天最冷的时候,维塔利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他请求舍甫琴科替他继续每年给他的教子卢卡寄上一张明信片。
生命的最后,他回光返照般地起身吻了吻舍甫琴科的脸,然后又躺了回去,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