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再醒来时,薛窈夭不知时辰几何,恍然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觉窗帷被风撩起时,外面的墨色天幕似比之前敞亮了些。
嗯。
桃之夭夭,水滨画舫。
但画舫好像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在湖心中央?
“饿不饿?”耳边声线低哑。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归,薛窈夭唔了一声,只觉周身酸软酥麻,像被一只恶鬼吸干了阳气,又或抽走了骨头,整个人和一滩烂泥没什么区别。
她下意识伸手推他,“不要了……”
“什么?”
少女气若游丝,眼尾还蕴着未散的余红,“不要了……会死的,改日行吗。”
鼻间溢出一声短促轻笑,江揽州嗯了一声,“是问你肚子饿不饿?”他指节在她颊边抚过,“起来沐浴吃点东西,还是再睡会儿?”
“……”
这莫名的温柔……是怎么回事,有点不习惯呢。
大约大半个时辰前,掌柜的送来了晚膳。彼时玄伦交接后送上楼来,隐隐听到舫室内的动静,不由得脚下一顿。
心说不近女色果然只是某种错觉,身患隐疾也不过某种托辞。还好央都距京遥远,否则还不知道皇城得如何炸开了锅,也还好天高皇帝远,他们殿下才能只手遮天。
后来那膳食是江揽州自己出去端的。
萧夙和玄伦看他的眼神无不微妙,又透着某种了然。按照二人猜想,殿下此番该是餍足愉悦才对。
然而江揽州出来之时,眉宇却不怎么舒展。
只心不在焉道了一句:“明日护军府,一切公务暂缓。”
“让穆言去备一套干净衣物来。”
此时此刻。
薛窈夭当然还想继续躺着,太累了,之前消耗了太多体力,她甚至想直接睡到天明。但身下黏糊糊又湿哒哒的,的确不怎么舒服。
“……先沐浴吧。”
少女别开脸,有些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眸光再次从那团不可忽视的绯色上掠过,江揽州将人用衣物裹起来,打横抱走。
身体腾空,又一次近距离嗅到他身上气息。
明知是场各取所需的特殊交易,可一旦有了肌肤之亲,那种莫名充盈在彼此之间的亲昵之感,又一次令薛窈夭有些无措。
先前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人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觉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沾染上了他的气息,那种紧密相连又密不可分的感觉,竟让她意外有些心驰神荡,甚至觉得……好快乐。
现下清醒过来,既感到羞耻,又觉得好不真实。
“还满意吗?”
“什么?”她微微仰头,恰逢江揽州也在看她。
烛光描摹他深挺眉宇,阴影如山峦般幢幢。
两人视线撞在一起,转瞬又错开。
鞋履踩踏木质楼梯,发出细微的沉沉闷响,薛窈夭攀着他肩头柔软锦衣,没过片刻便被他抱着下到了舫室二楼。
入眼四面镂空,层层垂荡的绡纱随风轻曳,浴池里的温水蒸腾着袅袅白雾,江揽州转过一道屏风,声线莫名淡了几分,“先前床上,还满意吗。”
“……”
听清他说的什么,视线掠过他凸起的喉结,想到那里先前还吞咽过她的津液,发出过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即便脸皮后如薛窈夭,也还是又一次烧红了脸,“还……行吧。”
伴随这声还行吧,她被轻轻放下。
双脚沾地的那一刻,有些站立不稳。
好在江揽州大手一抄,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你不满意?”
这一靠,发软的双腿有了支撑,她腰肢下意识贴了过去,不想又一次被什么顶住了。
“……没有。”
她赶忙表态:“很满意的!”
“殿下不只是还行,是很……很厉害……”
听她这般夸赞,江揽州又嗯了一声,眸色却晦暗不明:“那么下次,别在本王身下唤子澜二字。”
“……”
子澜。
傅廷渊十八岁及冠那年,天家给他选的表字。
薛窈夭心口霎时一跳。并不知自己先前睡过去时,期间曾迷迷糊糊唤过一声“子澜”。
此时此刻,对上他一双如沉夜暗渊般的浓黑眼眸。
“好,我……我记住了。”
不怪她隐隐紧张,实在是这世道上的男人通常都很奇怪、霸道、又专横。好比她自己的父亲,曾经明明被江氏勾了魂去,但她娘亲顾氏提出和离,薛父却并不同意。
以此类推,男人都有某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即便他心里那个人不是你,但只要与你发生过某种关系,那你最好一生为他守住忠贞,也最好不要在床上唤其他男人的名字,否则他们那可怜的“尊严”受到摩擦,吃亏的便是你了。
“那……殿下的表字是什么?”
或是彼此才刚云雨过不久,江揽州身上并无戾气,但他语气里显携了警告意味,她便转而问他的表字是什么。
腰封解开,落地,江揽州只着一身雪色亵衣,带着她从屏风后绕出,一步步下到浴池。
“本王无字。”
其实是有的,十八岁及冠那年,皇帝同样也给他赐了字——延赫,傅延赫。只是京师以外的任何地方,江揽州都从未用过那个名字。
感受着温水没过腿部,浸过腰肢。
薛窈夭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殿下当年……为何会突然就成了皇嗣?”
一个男人愿意接纳一个女人会有何特征,或许因人而异。但薛窈夭知道自己若愿意接纳一个男人,又或说愿意在对方面前敞开心扉,那她就会愿意与之分享过往。
江揽州靠在浴池壁上,却是半晌无话。
盯着前方缥缈的水雾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拉过她的手,朝自己身下探去。
?
好在最终。
她的指尖只是停在他左腰下腹的某个位置。
“因为这里,有赤色胎记。”
“据说相同的位置,傅廷渊也有,姐姐可知是何形状?”
薛窈夭:“……”
看来他们之间是永远跳不开傅廷渊三个字了。
莫非他的身份是根据胎记来的?
可这种位置何其隐蔽?
薛窈夭并不知道,六年前的北境营地,士兵们扎堆风沙帐下。
“快年底了,听闻京师举办了三年一度的京郊演武,届时参与者会有外邦使臣、在京军士、各地都司兵、以及部分西州军将,据说连薛晁阳都特地赶了回去,可想排场之大!”
有个别新兵好奇:“薛晁阳是谁?”
“还能是谁?如今的西州少将,薛老国公的嫡亲孙子,宁钊郡主的亲哥哥,太子殿下的未来大舅子!”
“那孟老将军此番回京述职,岂不是也得参与其中,不知会带上谁去撑咱们北境门面?”
“这还用说,其他人不知道,但江小都慰是没跑了!”
江小都尉,指的是这年刚十六岁的江揽州。
“可江小都慰此前负伤,怕是回京了也无法……”
大家伙在营地讨论,殊不知另一处。
“不行。”孟老将军一口回绝:“你重伤在身,好好在北境养着。”以为少年人是急心功名,孟老将军转而又补充:“此前战功,义父自会替你向朝廷奏捷……”
眺望南边远山,少年默然片刻,却是忽然忧郁哀伤起来:“据说我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可能是京官。”
这的确是江氏生前曾说过的原话。
只是许多年过去了,江揽州早就对父亲二字视为无稽,彼时提起也不过借口,意在要孟老将军心软。
孟老将军一怔,果然同意了。
然而入京后,少年却仿佛已将那“京官爹”抛之脑后,没有任何“孩儿寻爹”的动向,反倒是演武当天,于赛场万众瞩目之下,少年人狂妄自请,对垒上了风头最盛的薛晁阳,并且势如破竹,一战成名。
人潮哗然,御坐上帝王由此侧目。
也正因当年那一侧目,銮铃在风中撞响,透过十二旒冠冕垂下的淡淡阴影,江揽州与龙椅上的帝王对上了视线。
以为接下来,自己将要迎接的会是声名、荣耀。
少年时期的江揽州,骨子里渴望权力,但凡逮着任何机会都会卯足了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却不想事后,他被天家带去太医院走了一遭。
取血、扒下衣物。
直到在他左腰下腹处精准找到一枚月牙印记。
命运就此天翻地覆。
虽意外,结局却比预想中“好”。
…
当年那场演武盛事,不少贵女和命妇都在场。
偏偏向来最爱热闹,且任何热闹都不会缺席的薛窈夭,那几日恰好不幸感染风寒。
待事后听闻竟有人在骑射、排布布阵、及领兵班演等赛事上赢了自家兄长,她没穿罗袜就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嗷道:“谁啊谁啊谁啊?”
“能一举打败咱们西州少将,必然是个神通广大的旷世奇才,本郡主现在就要去给他撒花鼓掌!”
这年还在病中的少女,垫脚叉腰,眉飞色舞,幸灾乐祸得就差没在满屋子嗷嗷鬼叫。正常情况下,薛晁阳必然又要跟妹妹打上好一番嘴仗,把自己吹上天,再把对手贬得一无是处。然而这一次,薛晁阳意外安静,眉间甚至隐有愁容。
少女见状敛了笑意,靠在碧纱橱上,“生气啦?真生气啦?”
“好啦好啦,本郡主心里,哥哥永远天下第一!”
“不过那人究竟谁啊?”
眼看妹妹满眼好奇,薛晁阳想起那人相貌年岁,后又得知其名,几度犹豫下,只含糊道了句:“三……皇子。”
“啊?你说傅应谨那个病秧子?他怎么可能与你对垒还赢了?!骗人是小狗,信不信本郡主现在就去找嫂子告状!”
薛晁阳笑了笑,却是欲言又止。
最终只摸摸妹妹脑袋,“近日没事的话……暂时,少入宫。”
…
没人知道当年的江揽州,为何执意入京,又为何有伤在身,还要公然挑衅薛晁阳。
薛窈夭也不知江揽州的身份是如何被皇室知晓、验证。
更不知江氏年轻时又为何曾孤儿寡母流浪在外。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命运也早就偏离轨迹。
薛窈夭有心想问其中细节,尤其是江氏如今是否还活着,但见身边男人神色寂寂,她终是没敢轻易开口。想来即便还活着,天家也必然容不下风尘女子,否则何至于对外说江揽州乃殷贵妃所出——掩人耳目罢了。
那么江揽州跟皇帝,又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父慈子孝吗?对于自己身世和命运捉弄,他又可曾觉得伤心难过吗?
隔着微漾的水面,少女垂眸往下看去。
那里的确有一抹赤色,她曾在樾庭书房时便已见过。
“别人身上的……我不知道,但殿下身上的,是月牙形状。”
薛窈夭听见自己说:“这样的印记,很美……”
因距离太近,她说话时微微别了开脸,感觉到江揽州呼吸微滞,也忍住了没去看他表情。
唯指尖有些讨好地触上那“月牙”。
心里想的却是天家寡恩,帝王无情。祖父和哥哥不过才平定了西州战事不到一年,便迎来灭门祸事,一同覆灭的还有宗室尧亲王。
有生之年可能沉冤昭雪?
又或可能利用江揽州,向龙椅上的帝王复仇?
思绪尚在发散。
手又一次被握住,而后寸寸缕缕,一路往下。
最终停在某个令人心悸的隐秘之地。
“薛窈夭……”
“嗯?”
默然几息,江揽州再开口时,声线隐携了几不可察的艰涩之意:“有感觉到吗?”
“什么?”
“它在代替夫君,说喜欢你。”
同样没有看她,江揽州声线沉寂寂又轻飘飘的,像风,像梦呓。
然而一声“夫君”,给薛窈夭听得睫羽轻颤。
像是春日的蝴蝶陡然被雨水打湿翅膀。
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