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昏暗牢狱中弥漫着绝望腐臭。
“薛姑娘在等什么?”
狱卒不耐烦的声音里携着点别样兴味:“您既不肯换上囚服,也不肯披枷带锁,莫非是想小的们亲自动手?”
反应过来什么,少女登时怒目而视:“你敢——!”
“嗬哟,这有什么不敢的?”
踹开脚下残羹冷炙,狱卒一把揪住薛窈夭的领子:“薛老国公勾结叛党,对外通敌,算算时间,你薛家满门男丁这会子也该人头落地了!薛姑娘该不会还当自己是那云端里的贵人?是那宁钊郡主或准太子妃呢?”
人头落地四个字,即便已成既定事实。
此刻陡然被他人告知,薛窈夭还是有一瞬极短暂眩晕之感,“我祖父是被冤枉的!”
“是否冤枉的咱不知道,咱这些小喽啰只负责奉命办事,您既不肯乖乖就范,那不如……”
嘴上说着话,狱卒的手已在往她领子里探。
其他几名狱卒见状也跃跃欲试。
“得罪了,要怪就怪郡主平日嚣张跋扈,得罪的贵人实在不少呢,咱也是奉命来伺候您的。”
薛窈夭没说话,只迅速拔下头上珠钗。
下一秒。
噗嗤一声,金属贯穿皮肉而发出细微声响,混杂着狱卒毫无防备的一声惨叫。
其他狱卒见状骂了声“不识抬举”,接着竟是一群人蜂拥而来。
前半生光鲜亮丽,薛窈夭被万千娇宠着长大,性子是跋扈了些,可也从未面对过此等骇人情状。
紧绷了几日的不安恐惧下,她心神早就近乎一根断裂的弦,电光火石间也不及多想,索性又反手将珠钗对准了自己脖子。
恰在此时,狱门外忽有人喝道:“住手!”
来人是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
四下光线黯淡,可许是期盼太久,薛窈夭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他——东宫太子的近卫随侍。
霎时间,她连滚带爬地扑向牢狱栅门,尚未开口说话,眼泪抢先一步砸落在地。
“你是来救我的吗……”
曾经顾盼间神采飞扬的少女,一颦一笑活色生香,而今非但肉眼可见瘦了一圈儿,神态也堪比林中垂死的小鹿。
一句你是来救我的吗,男子有些不忍地别开了脸,待狱卒们全都退下,这才隐晦地塞给她一张纸条。
将纸条接过攥进掌心,薛窈夭心跳很快。
然而那点渺茫的希望尚未在心下真正燃起,男子便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抱歉,东宫已被圣人下旨监禁,许多事情鞭长莫及。”
“不过流放路上,郡主大可安心……”
纸条上也仅有一行再简单不过的字——
【对不起,窈窈,一切保重,给我时间。】
字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携着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是她那竹马未婚夫,太子傅廷渊的字迹。
只是笔势不再如从前行云流水,反而诸多滞涩。
.
轰隆隆。
外头狱卒的再次催促声中,头顶有闷雷响过。
最终薛窈夭身穿囚服,披枷带锁,搀着隔壁出来的薛老太太,迈着同样蹒跚的步子,跟在薛家一大波女眷老幼后头,一步步朝狱外囚车走去。
背阴和明亮处的交界仅一线之隔,跨过去却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路面分明结实如常,还蒸腾着夏日独有的暑气。
薛瑶夭抬眸望天,却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脚下踩着破水孤舟,举目四望,窥不见哪怕一根浮木。
短短几日见识了墙倒众人推,胡倒猢狲撒。
天潢贵胄的大周太子,将来坐拥天下江山,脚踏山河万里,自然也没理由和必要为了她一个罪臣之女沾染罪孽,自毁前程。
人之常情罢了。
长风卷过树叶哗哗作响,京中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
意外的是有官兵在她们头顶撑起雨伞。
靠着已然闭合的囚车栅门,薛窈夭神思再次晴明时,有些麻木地开口请求:“老人受不住风雨,孩子也烧得快要昏厥过去,可否请大人通融通融,尽快找个地方安置一下?”
雨水拍打伞面。
发出噼里啪啦的清晰水声。
被请求的役差是个名叫曹顺的年轻人。
“抱歉,今日特殊,乃北境王凯旋之日,为免冲撞了那位殿下,玄武大道不可逗留。”
“待出了京畿,小的会试试替姑娘转达大人。”
北境王?
分不出心思去细想那人是谁,也没勇气问一句薛家男丁如今境况,薛窈夭托着怀里气息孱弱的祖母,注意力渐渐被前方人潮吸引。
这日玄武大道的辅道两侧,被京中百姓围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停有不少彩帷香车,是极为少有的热闹阵仗。
随着官兵披甲开道,携后方几辆囚车辘辘驶过。
细碎的人声如潮水涌来。
“那可是近日被圣上发落的薛家女眷,这是要被流放去哪里?”
“谁知道啊。”
有人阴阳怪气呸了一声:“真晦气。”
“我等在此夹道相迎,是想看那打了胜仗的少年王何等英姿,谁想看这些蓬头垢面的罪奴?”
“这便是报应了,想那宁钊郡主从前在京中飞扬跋扈,不是准太子妃吗,冠绝京华的第一美人,如今倒是没瞧见她露露脸呢。”
“美又如何?美貌有时候可不见得就是好事,流放路上谁说得清楚,有她遭罪的时候……”
脚踝上的斑斑血迹被雨水冲刷,已然疼得麻木。
薛窈夭埋着脑袋,听着混杂着雨声的指指点点。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强大。
登高跌重,披枷带锁。
失去亲人,门庭倾覆。
薛窈夭生母早逝,后来家中也没有姨娘。但此刻坐着囚车的婶娘、婶姨娘、亲嫂堂嫂、未出嫁的堂妹们,无一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贵女。
一朝祸事,她们要么哀恸哭泣,要么六神无主。
往下是九个侄儿女,大的能背三字经,千字文,小的尚在襁褓中,以及一位年迈的祖母。
身后无枝可依,奴仆皆被遣散发卖。她这个同样养尊处优的薛家大小姐,往后要如何带着她们生存下去?
思绪浑浑噩噩间,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囚车驶出玄武门后,入眼是京郊的官道贯穿原野,一路从脚下铺至天边,身后屹立的城墙渐行渐远。
得了曹顺答复,薛窈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也终是撑不住闭了眼睛。
.
“小姑,我怕……”
不知过去多久,隐隐有马蹄声如奔雷而至。
似乎尚且遥远,还隔着一定距离,却惊得四下鸟雀纷飞,连地面都在隐隐颤动。
薛窈夭于半醒半梦间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官兵高泰良忽然急急勒马,转头对身后的役差喝道:“停下,速速靠边!”
原因无他。
此刻囚车队伍已行至京郊二十里外。
而远处雨雾中那森然黑压压的一片,绵延不见尽头,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给人一种排山倒海的倾轧之感,显然是军队,是铁骑。
马匹皆罩头甲,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雨幕。
伴随着泥泞四溅,打头的骏马呼啸而过。
瞥见空中那猎猎飞扬的旌旗图腾,有役差难掩激动地叫了一声:“果然是北境王凯旋!”
“是啊!”
“年纪轻轻,不过被圣人派去北地两年,竟连破关外九座城池,此番归京风头怕是要压过太子殿下了!”
“不愧我大周男儿楷——”
话未完。
猝然有马匹发出急促的嘶鸣之声。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原本已瞧不见影的铁骑最前方,忽有人高举旌旗,那是下令军队停止前行的信号。
事发突然,后方绵延的马匹险险撞作一团,惊得方圆数里鸟兽溃散。
“这、这,怎么回事?”
这下不止役差和囚车里吓哭的幼童。
为这阵仗所摄,薛窈夭也有一瞬茫然惊惧。
仿如囚笼中的惊弓之鸟,眼看滂沱雨幕中,那为首的铁骑不知为何调转马头,身后跟着几员大将,直朝她所在的囚车逼近而来。
薛窈夭不自觉提着口气。
身体的本能也因察觉到危险而开始下意识往后瑟缩。
役差们口中的北境王,她其实隐隐猜到了是谁。
但又并不十分确定。
一个多月前北疆的捷报传至京中,皇帝龙颜大悦,曾在宫宴上公开谕众,说待那人归京之日便封其亲王爵位。
彼时沉溺于待嫁之喜,薛窈夭几乎所有心思都在东宫,故而没怎么关注,也并不想去关注那个人。
此时此刻。
她心下祈祷着碰见谁都行,但千万别是......
“见、见过北境王?”
不顾地面泥泞,高泰良率先下来参拜见礼。
马儿还在吭哧吭哧喘气。
马上儿郎们个个身姿挺拔,气势摄人。
许是为了遮挡风雨,他们尽皆戴着凛凛森然的头甲面罩,看不到脸,却不掩周身肃杀之气。
尤其为首那人一双沉黑凤眸,看人时空无一物。
那种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神,即便没有目光交汇,高泰良也止不住周身一阵寒栗。
“不知王爷您、您有何指教?”
无人回应。
高泰良纳闷。
殊不知对方的姚副将也很纳闷。
“大将军做何逗留?”姚副将不懂江揽州为何突然勒马,停下,调转马头。
更不懂他此刻为何二话不说,直接夺了他手中长戟,手腕翻转,朝着前方轻飘飘一挑。
这一挑。
囚车受不住力道,顷刻间盖落架散。车内少女被惊得浑身一抖,外面役差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江揽州:“知道那人是谁吗,最前面,最美的那个。”